第10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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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我的孩子,你上哪去?」他停止了踱步,把手向他的儿子伸过来,他的手白白的,略微嫌短,但形状窍美,是布登勃洛克一家特有的。他那矍铄的身形在深红色的窗帘前面模糊不清地显现出来,摇曳的烛光使他的影子也有些动荡,只有他的涂粉的假发和绉花的胸巾发着白色闪光。

「还不累吗?我在这儿走一走,听着风声……天气太坏了!克罗特船长刚离开利加,正在旅途中……」

「唉,父亲,有上帝帮助,一切都会平安的!」

「上帝的帮助我能信赖吗?我知道,你和上帝的交情很不错,你可以……」

参议看到父亲的情绪这样高,心中的愁闷消减了许多。

「我直截了当跟您说吧,」他开始说,「我来这只是为了向您道晚安,爸爸,我还要……但是您一定不要生气,可以吗?这封信今天下午就来了,我一直不敢拿出来惹您心烦……在这么一个快乐的晚上……」

「高特霍尔德先生,就是他!」老人拿起这个火漆固封的淡蓝色的信封时,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约翰·布登勃鲁克老先生亲启……你这位异母兄弟可真谨慎小心,约翰!他最近寄来的第二封信,我记得我并没有回信吧?看,他第三封信又来了……」他用一只於撕掉信封上的火漆,打开那薄薄的信纸,他的红扑扑的面孔逐渐变得阴沉起来。他把身子斜侧着,好让烛光照在字迹上,用手背猛的拍击了一下那信纸。连这字体也表现出一派叛逆不孝的样子;布登勃鲁克一家,别人写的字都是笔迹秀丽,稍微向一面倾斜,独独这张纸上的字体却高大挺直,笔画粗重,很多字下面还仓促地画着弯弯的杠子。

参议稍微向后退了两步,退到墙边摆着椅子的地方,然而并没有坐下来,因为父亲一直在站着。他只是不安地抓住了一张椅子的高靠背,默默地注视着他父亲。老人歪着头,皱着眉,嘴唇一翕一张很快地动后,他在念信:

父亲!

关於那件您已熟知的事情,我又写了一封情词迫切的信给您,可是您并没有回答我;我本以为凭着您的正义感,您会体会到我收不到回信的那种愤慨的心情,然而我这样想,显然是想错了。我只收到我写给您的第一封信的回信(我并不想谈那是怎样的一封回信)。我一定要坦白地向您说,您固执的态度,只会加深我们父子之间的鸿沟,您这样做是犯罪的,有一天在上帝的审判前,您一定无法逃脱这种责任。自从我听从了我自己心灵的驱使,然而违背了您的意旨,和我现在的妻子结了婚并接受了一笔生意,因而伤了您那漫无止境的尊严以后,您就这样残酷无情地把我拒之千里以外;您现在对付我的这种态度,不论从天理和人情两方面来说都说不过去。如果您以为您对我的要求只要置之不理,我就会默然引退,那您实在打错了主意。——您在孟街购买的新居价值十万马克,此外我还听说,您那位继配夫人生的儿子兼您的公司的股东——约翰,现在作为房客也住在您家里。在您百年以后,他就要成为公司和房产的惟一继承人。您既然已经和我的那位住在法兰克福的异母妹妹,以及她的丈夫谈妥了条件,我也不想妄加干涉。而您对於我,您的长子,却这样大发雷霆(这是违背基督教精神的),不肯予以一手之援,一点也不肯把我对於这所房屋产权的补偿费给我。我结婚安家的时候,您曾给过我十万马克,并答应以后给我同样数目的遗产,当时我并没有争执,因为那时候我对您的财产情况并没有充分的了解。现在我却看得清楚一点了。我认为在理论根据上,我并没有丧失继承权,所以在这次事件上,我要求拿到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五马克,也就是房价的三分之一。是什么恶势力使我一直到现在不得不受这种不合理的待遇,这一点我不想妄加臆测;但是我本着一个基督徒和一个商人的正直良心,我要对这种恶势力提出抗议。让我最后再向您说一次,如果您仍然犹豫不决,不肯重视我的正当合法的要求,那么我就无法再尊重您作为我的父亲,无法再尊重您作为一个基督徒、一个诚实的商人。

高特霍尔德·布登勃鲁克

「够了!对不起,我实在不高兴再念一遍这种胡说八道了——」约翰·布登勃鲁克气恼地把信向他的儿子一丢。

信纸飘飘地飞下去,当它落到参议膝前的时候,他一把把信抓住。他的惊惶、忧郁的眼光一直追随着父亲的动作。老人拿起倚在窗户前的一只熄烛器,气冲冲地顺着餐桌向对面一个角落的枝形烛台架走去。

「走吧,我说。不要再谈这个了,到此为止!上床去吧!走吧!」烛光一个接着一个地熄灭了,熄烛器的长杆子上系着一个小铜帽,只要用它往蜡烛上一扣,烛火立刻熄灭。等老人转身向他儿子这边走来的时候,烛台上只剩下两支蜡烛还在燃烧。在黑暗中儿子的身影几乎看不出来了。

「喂,你站在那儿做什么?怎么不说话呢!你总应该说几句话吧!」

「我说什么呢,父亲?——我一点主意也没有。」

「你动不动就没有主意了!」约翰·布登勃鲁克语调有些恼怒地说,虽然他自己也知道,他这句断语是不完全符合事实的,在决定取舍的关头,他的儿子兼伙友常常会想出更高的主意,这一点他自己是自愧弗如的。

「可诅咒的恶势力……」参议接着说,「这句话太刺耳了!您难道不能了解,这句话使我多么痛心吗,父亲?他竟责备我们做事违反基督教的精神!」

「你竟让他这一派胡言乱语吓坏了吗——啊?」约翰·布登勃鲁克拖着熄烛器的长杆子怒冲冲地走过来。「违反基督徒精神!哼!真有意思,这位爱财如命的虔诚教徒!我真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怎么想的?满脑子基督教的狂热幻想……还有……理想主义!认为我们老年人都是没有心肝的犬儒之徒……对了,你们脑中有什么7月王朝啊,什么讲求实际的精神啊……宁愿用粗暴的话把老父亲侮辱一番也不想放弃几千泰勒!……他居然还把我看做是个商人!好吧,作为一个商人,我知道什么是没用的开支,没用的开支!我不会为了使我这位得意忘形的忤逆儿子恭顺一点,我就俯首听命地听他要挟的……」

「怎么回答您的话呢,亲爱的父亲?我可不愿意让他把话说中了,当真我成了那个‘恶势力’!作为一个当事人,这件事也与我利益攸关,正因为这样,我不劝您坚持您的主张,可是我也是一个忠诚的基督徒,在这一点上,我也不下於高特霍尔德,可是……」

「可是!一点不错,约翰,你这个‘可是’说得很有道理!事实的真相是怎么样呢?当初他跟他的施推威英小姐搞得火热的时候,跟我左吵一次,右吵一次,最后尽管我坚决反对,他还是和这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人结了婚,那时我就写信告诉他:我最亲爱的孩子,你跟你的小铺子结婚了,一切话都不用说了。我不会完全剥夺了你的继承权,我不想弄得满城风雨,可是我们的情义从此算断绝了。我现在给你十万马克作为结婚费,在我的遗嘱里我还要给你十万马克,然而你的全部都在这里了,此外你再多一个铜子儿也拿不到了。他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如果我们现在业务更发达一些,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你和你的妹妹得到更多一些财产,如果从你们的财产中拿出一部分来购置一所房子,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要是您能了解我现在这种左右为难的处境就好了!为了能使家庭和睦,我一定得劝您……可是……」参议靠在椅子上轻轻地叹了口气。约翰·布登勃鲁克拉着熄烛器的长杆子往那摇曳不定的朦胧黑影里凝视着,竭力想看清儿子脸上的表情。一支蜡烛烧尽了,熄灭了,只剩下一支在那边闪烁地摇曳着。彷佛是,每隔一会就有一个白色高大的人形,带着安静的笑容从壁毯上浮现出来,转瞬又消失不见。

「父亲,和高特雷尔德的这种关系,实在让人抑悒气馁!」参议轻轻地说道。

「胡说,约翰,不要感伤吧!什么使人抑悒气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