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2 / 2)

殷勤和蔼,非常讨人喜欢……

父亲正在卧室里低声哼唱。可惜的是他对这些古老的纪录和簿子并没有多大兴趣。他的两条腿牢牢地站在现代,不太关心这一家人过去的历史,虽然从前有一段日子,他也曾偶尔用他那花体字,在这本厚大的金边簿子里记载些什么,这些记载主要是关於他第一次的婚姻。

参议把这一部分打开,这些纸比起他自己记录的那些纸显得坚实些,也粗糙些,而且已经发黄了……是的,约翰·布登勃鲁克一定是爱着他这第一个妻子,一个布来梅商人的女儿。他和她共同度过的那一年短促的时光,好像是他一生中最美的日子了。「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年?」他这样写道,这句话下面还划着一道水波,他并不在乎安冬内特太太看到这句话……

后来高特霍尔德出世了,这个孩子使约色芬丧了命……关於这件事,在这些粗糙的纸上写着一些奇怪的记载。约翰·布登勃鲁克似乎一点不隐瞒他对这个新出世的孩子的痛恨,从这孩子在娘肚子横踢竖打给母亲带来最初的难堪的痛苦那一时刻开始,直到他活泼健康地落了地面,约色芬那没有血色的脸却埋在枕头里与世长辞了,他从来没有饶恕过这个莽撞的闯到生活里来的孩子的弑母之罪。然而高特霍尔德却浑浑噩噩、结结实实地一天比一天长大了……参议不了解父亲这种心理。他认为,作母亲的虽然死了,却已经尽了一个妇人最高的天职,「如果是我,我就把对她的爱情温柔地移到她赋予了生命的小东西身上。」他想道。……然而父亲在自己长子身上看到的却只是自己幸福的无情的破坏者。过了些时候他又和安冬内特·杜商,一个有钱有地位的汉堡人家的女儿结了婚,夫妻俩互敬互爱地过活……

参议信手翻阅着这本簿子。他最后读到关於自己的子女的记载,汤姆出麻疹、安冬妮害黄疸病的事,克利斯蒂安风痘怎样痊愈了。他读到他几次外出旅行,到巴黎,到瑞士,到马利安巴特;最后一个地方是和他的妻子一起去的。他又翻到最前面几张斑驳破损的类似羊皮笺的书页,那里有他的祖父老约翰·布登勃鲁克的墨水已经褪色的花体字笔迹。这些纪录开始写的是这家人嫡系祖先的一支年代悠久的家谱。16世纪末叶他们知道的第一位布登勃鲁克曾在巴尔西姆住过,这个人的儿子当过格拉包市的参赞员。另外一个很富裕的(这几个字下面画了线)以裁缝为业的布登勃鲁克在罗斯托克结了婚,生了一大堆孩子,也有夭逝的,也有活下来的。又有一位在罗斯托克作商人的,这人已经取名为约翰了。最后,又过了无数年代,参议的祖父终於迁居到这里并创立了这家大粮号,这位祖先的事迹已经历历可考了:他什么时候出过紫斑,什么时候害过真性天花;什么时候从第三层楼板上摔到烘谷炉上,虽然他很可能撞上一根横梁而死於非命,然而他却九死一生地逃出来;什么时候他害热病,烧得脑筋昏乱——这一切都巨细无遗地记载了下来。这位老祖宗又在他的纪录里对子孙后代写下许多箴言诫训。这里面有一句用粗大的黑体字描写的。画着框,显得特别醒目:「我的孩子,白日精心於事务,但不要做有愧於良心之事,俾使夜间能坦然就寝。」此外他又谆谆嘱咐,他有一本威丁堡出版的老《圣经》应该传给他的长子,而且以后也应该世世代代由长子继承……

布登勃鲁克参议把那皮制的文件夹拉近一些,把其他的文件拿出来挑着看。这儿有怀念着游子的母亲写给远在异乡的儿子的信,因为年代久远,这些信纸都已发黄碎裂,信纸上还有收信人的批注:「按奉来谕,敬悉一切」。这里面有汉萨自由市颁发、画着纹章、盖着印章的市民证书,印信保险单,祝贺诗,以及别人请求布登勃鲁克家哪个人作教父的函件。这里面有儿子从斯德哥尔摩或者阿姆斯特丹写给父亲和股东的充满人情意味的商业函件,信中一方面报告了麦价稳定的令人欣慰消息,同时也提出了迫切的请求,探问妻子儿女平安……这里面有参议专门记载他游历英国和布拉班特时的一本日记,日记本的封面上有一张爱丁堡宫堡和草料市场的铜版画。这里面还有高特霍尔德写给父亲的愤怒的信——令人烦恼的函件和让·雅克·霍甫斯台德的祝贺诗——快乐的收尾……

一阵清脆、迅疾的钟声从写字台上面的一张画上发出来。这张色彩暗淡的油画画的是一座教堂和一个古老的市场:但是教堂顶上安着一架真正的小钟。这时它用那细碎的声音敲了十下。参议关上装文件的皮夹,小心翼翼地把它保藏在写字台的一个暗屉里,然后走回卧室去。

卧室里的四壁挂着深色大花布帷,产妇床褥上的高大帐幔也是用同样的料子作的。空气弥漫着一种接着忧惧痛苦而来的宁静休闲的气氛,屋里的空气被炉火烤得暖洋洋的,散发着香水和药物的混合气味。从紧连着的窗帷后只能透过来朦胧的光线。

两位老人正并排站在摇篮旁边,俯身端详在酣睡中的婴儿。参议夫人穿着一件精美的绣花短衫,一头红发梳得整整齐齐。她的脸色虽然还显得有些苍白,却带着幸福的笑容。她把一只秀美的手向走过来的丈夫伸去,腕上的金手镯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她伸手时出於习惯地把手心向外一摆,这好像更增加了她动作的亲切感……

「贝西,你身体怎么样?」

「非常好,非常好,亲爱的!」

他握着她的手走近了一点,站在两位老人的对面,俯身在摇篮上面。可以听到婴儿的急速的呼吸声,有一分钟;他吸着那婴儿呼出和温暖的、含着奶香的气息,心中说不出的感动。「上帝祝幅你,」他轻轻地说,一面吻了吻这个小生命的前额。他看到婴儿那黄黄的皱瘪小手指指简直和鸽爪子一模一样。

「她吃得真多,」安冬内特太太说,「看,眼看着她在长大……」

「你们信不信我的话,她一定像内特,」约翰·布登勃鲁克今天因为幸福、骄傲而红光满面,「她的眼睛漆黑晶亮,真没见过……」

老太太不愿意应承这一些。「哪儿的话,哪里有这么小就看得出像谁来的……你要进教堂吗,约翰?」

「不错,已经十点了——到时候了,我在等着孩子们……」

孩子们立刻在外面做出声响来。他们在楼梯上乱糟糟地吵嚷起来,这时人们听到克罗蒂尔德叫他们安静的嘘声;但是孩子们马上就走进屋子来,他们都已穿好皮大衣,因为在圣玛利教堂里这时当然还是冷得和寒冬一样,他们走路的时候蹑手蹑脚,悄没声息,这里因为:第一,他们怕把小妹妹吵醒;第二,在做礼拜之前不应该心神浮躁。他们的脸孔都因为兴奋而红通通的。今天是什么样的节日啊!鹳鸟一定是一只力量很大的鹳鸟,不但送来了一个小妹,还带来许多好东西:一个海豹皮的书包给托马斯,一个真头发的大洋娃娃给安冬妮,多么奇妙的洋娃娃!一本五彩的图画书给听话的克罗蒂尔德,虽然她却只是怀着感谢的心情一声不响摆弄她的糖果袋,这袋糖果也是她的一件礼物。——给克利斯蒂安的是一整台傀儡戏,有苏丹王,有死神,有魔鬼……

他们吻了吻母亲,得到允许再向绿缎子帐子后面小心地望了一眼。这时父亲已经披上斗篷,把赞美诗拿到手里,於是孩子们默默地、规规矩矩地随着父亲向教堂走去。这时在他们身后响起了刺耳的哭声,这位家庭的新成员刚刚从睡眠里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