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2 / 2)

「亲爱的冬妮,」参议夫人温和地对她说,「为什么这么激动呢!你可以放心,你的父母总是为你的幸福打算,不是吗?他们不会劝你拒绝别人,不过是提供给你的一个机会。我相信,直到现在你对格仑科希先生还没有特别的感情,可是我向你保证,日子多了感情就会有了……像你这样年纪轻轻的,是不会明白你究竟喜欢什么人的……你的理智和你的感情一样,只是一片模糊……你应该给你的感情一些时间,还应该让你的头脑打开,听取那些为我们的幸福操心打算的人,听取那些有经验阅历的人的劝告……」

「我一点不了解这个人——」冬妮委委屈屈地说,一面用那麻纱布的小餐巾抆眼睛,餐巾上还沾着鸡蛋的污迹。「我只知道他留着黄腾腾的连鬓胡子,生意发达……」她那上嘴唇因为啜泣而抽搐着,神情特别惹人怜爱。

参议突然一阵心软,把椅子移到她跟前,微笑着抚摸她的头发。

「我的小冬妮,」他说,「你还要知道他什么呢?你还是一个孩子,你知道,即使他在这里不是住四个星期,而是住一年,你也不会对他有更好的了解……你是个小女孩,你用自己的眼睛还看不透这个世界,你必须信赖那些关心你幸福的人……」

「我不懂……我不懂……」冬妮心慌意乱地呜咽着,她像个小猫似的紧紧地用头偎贴着人家抚摸她的手。「他到咱们家来……对每个人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走了……接着写信来,说他要跟我……我不懂……他怎么会想到这个……我从什么地方惹着他啦?!……」

参议又笑了,「这话你已经说过一次了,冬妮,这句话只表示你的幼稚无知。我的小女儿千万不要想,我这是强迫她、折磨她……这一切都可以平心静气地衡量一下,而且一定要平心静气地考虑好,因为这是一件关系到自己终身的大事。我也预备先这样回格仑利希先生一封信,既不回绝他,也不答应他……需要考虑的事情非常多……喏,怎么样?就这样办吧!现在爸爸要去办事了……再见,贝西……」

「再见,亲爱的约翰。」

「你还是吃一点蜂蜜吧,冬妮,」等到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她女儿两个人的时候,参议夫人说。冬妮却始终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坐在她的座位上。「一个人总要吃饱了……」

冬妮的眼泪渐渐干了。她的脑子里热烘烘的,挤满了杂七杂八的思想……天啊,这是什么样的事啊!她固然早就知道,她有一天将要做一个商人的妻子,和一个人缔结一门美满有利的姻缘,而且这个人必须配得上自己家的门第、财产……然而现在却破题儿第一遭突然真有一个人诚心实意地要和她结婚!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应付呢?对於她,对於冬妮·布登勃鲁克说来,现在突然被卷进那些她从来只是在书本上读到的沉重可怕的词汇里,像什么「允诺」啊,「求婚」啊,「终身大事」啊……天啊!突然间出现了一种什么样完全不同的处境啊!

「你呢,妈妈?」她说,「你也劝我,劝我……答应吗?」她冲疑了一会儿才说出「答应」这个字来,因为她觉得这个字听来那么夸张、不顺口,可是结果她还是说出来,她有生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说出这样两个字。她为自己刚才那种心慌意乱感到有些难为情,她已经不像十分钟以前那样,认为和格仑利希结婚是一件荒唐透顶的事了,相反地,她目前地位的重要性开始在她心里产生出一种得意的感觉来。参议夫人说:

「劝你结婚吗,孩子?爸爸这样劝你了吗?他只是没有劝你回绝罢了。要是劝你回绝,不论是他是我,都是不负责任。这次人家提的亲事,真称得起是一门美满的婚姻。我亲爱的冬妮……你可以舒舒适适地住在汉堡,享受一种优裕的生活……」

冬妮木然坐在那里。在她眼前忽然闪出一种幻影,身穿绫缎的侍仆们,正如同在外祖父的客厅里所见到的那样……当格仑利希太太早晨喝巧克力茶吗?这句话是问不出口来的。

「就如同你父亲说的那样,你还有时间考虑,」参议夫人接着往下说,「但是我们一定要让你知道,这种能使你获得幸福的机会并不是每天都有的,而且这门亲事,正是你的责任和你的命运预先给你安排妥当的。一点也不错,我的孩子,我一定要对你讲清楚。今天摆在你面前的这条路是你命中注定的,你自己也知道……」

「是的,」冬妮沉思地说,「当然。」她很知道她对家庭、对公司担负的责任,而且她很以这种责任自豪。她,安冬妮·布登勃鲁克——搬运夫马蒂逊在她面前要摘下粗旧的礼帽深深地鞠躬的安冬妮·布登勃鲁克,以参议女儿的身份像个小公主似的在城里游来荡去的安冬妮·布登勃鲁克——对自己家族的历史了如指掌。她知道她家的远祖,住在罗斯托克的成衣匠家境就很富裕,从那时候起,他家一直在走上坡路,一天比一天兴盛。她有职责为发扬光大自己门楣和「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尽她的一份力量——和一家高贵富有的家庭缔结婚姻……汤姆在办公室里工作不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吗?……不错,这门亲事正是再适合不过的;只是要撇开格仑利希先生……她的面前又浮起这个人的影子,他那金黄色的鬓须,绯红的、笑嘻嘻的面孔,鼻翅上的肉疣,他那细碎的步子,她好像摸到了他的羊毛的衣衫,听到他柔声细气的话语……

「我很清楚,」参议夫人说,「如果我们能平心静气地思考一下,就会想得通……说不定我们已经能把事情决定下来。」

「啊,不!」冬妮喊道,随着喊声她突然又进发出一股怒气。「跟格仑利希先生结婚,太荒唐了!我一向只是用尖酸的话来刻薄他……我简直不了解,他怎么会忍受得住我!他多少应该有一点骨气吧……」

说到这里,她开始往一块黑面包上抹起蜂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