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2 / 2)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这样年轻已经做了大商号的老板,在脸色和举止上未免都流露出一种身居显要的神气;但是他的脸面依然是苍白的,两只手,除了一只上面戴着的祖传的镶着绿宝石的大印章戒指在闪亮外,也像黑衣袖下面的衬衫袖头一样白,这是一种冷冰冰的苍白,让人一看就知道这双手完全是冰冷枯干的。修得异常整洁的椭圆的手指甲略微泛着一些青色。这双手在某些类似痉挛的不自觉的手势中,表达的是一种畏缩的、敏感的、柔懦的和惊惧的自我克制,这一点在布登勃鲁克上几代人的手上是找不出来的,而且和他们的手型也是不适合的。他们的手虽说也相当窍秀,却比较宽大,没有失去平民的样子……汤姆进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通向风景厅的折门,好让那边的暖气通进大厅来。在风景厅中炉火在锻铁栏杆后面熊熊地烧着。

然后他和克罗格参议握了握手,就在桌子旁边对着马尔库斯的一个位子上坐下来。他发现冬妮也在座,不觉显出惊异的颜色,挑着眉毛望了她一眼,他本来想说什么,可是冬妮那种把头一扬,把下巴向后一抽的样子,却使他把要说的话吞回去了。

「怎么,现在还不能称呼你‘参议先生’么?」尤斯图斯·克罗格问道,「看来荷兰人要求你做他们的代表这个希望是落空了,我的老朋友?」

「是的,尤斯图斯舅舅;我认为这样最好……你看,我本来可以立刻继承父亲的参议头街的,连同许许多多别的职务一起;但是第一,我觉得自己年纪还小……第二,我跟高特霍尔德伯父一说,他非常高兴,马上就接受了。」

「你很知情达理,孩子。很精明……这是十足的绅士风度。」

「马尔库斯先生,」参议夫人说,「我亲爱的马尔库斯先生!」说着她把手向他伸过去,手掌向上一翻,马尔库斯先生慢吞吞地握住她的手,眼睛里虽然流露着感激的神色,却照例向旁边侧视着,「您知道,请您来是为了什么事,我知道您是不会拒绝的。先夫在他的遗嘱里曾经表示,希望您在他去世以后不要自视为外人,希望您能以股东的身份继续在公司里发挥您的才干,替公司做事……」

「当然,这还用说,参议太太,」马尔库斯先生说,「承蒙你们看得起我,给我这样优厚的职位,我对这种荣幸没齿难忘,实在说来,我能给公司尽的力量真是微乎其微。上帝可以作证,我对於您和令公子赏给我的这个位置,除了满怀感激地接受以外,没有第二句话可说。」

「很好,马尔库斯先生,我们衷心感激您这样爽快接受了这个重责。这样职责也许不是我所能胜任的。」托马斯不假思索地脱口说道,一边把手伸向桌子对面的这位股东。因为对这件事两人早已取得默契,现在只不过来一下形式而已。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你们俩得把这句空话推翻了!」克罗格参议说,「现在咱们来研究研究财务情况吧。话先说在前面,我关心的只是我的保护人的陪嫁费,其余的我都管不着。你有没有遗嘱副本,贝西?你呢,汤姆,你有没有个大略的算计?」

「都在我的脑子里呢。」汤姆说。他一边来回移动桌子上的一支金笔,一边向后仰靠着椅背,遥望着风景厅,分析情况给大家听……

事实是,参议遗留下的财产比任何人所能想像的还要多一些。大女儿的妆奁自然是全部牺牲了,1851年公司由於布来梅倒闭风潮所受的损失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此外1845年和今年1855年的动荡和战乱也使公司损失不赀。然而另一方面布登勃鲁克家继承克罗格的一笔四十万马克的遗产,虽然尤斯图斯事先挥霍了许多,实际到手的也达到三十万马克。约翰·布登勃鲁克生前虽然像每个商人似的不断地诉苦,然而十五年中毕竟还赚了三万泰勒,抵补了一部分损失。这样,全部财产,除了不动产不计算以外,一共大约有七十五万克。

托马斯本人对於公司的营业情况不能不说了如指掌,然而父亲在生前仍然没有让他知道资产的总数。在宣布这个数目的时候,参议夫人表现的是平静的谦虚,冬妮目光直勾勾的,带着一副浑然莫解的逗人爱的矜持,却又掩不住满脸的担忧和困惑,如同在问:这是不是很大一笔数字?非常大吗?我们还算是富有的人家吗?……马尔库斯先生彷佛漠不关心地、慢吞吞地搓着手,而克罗格参议显然听得有些不耐烦。托马斯自己,在宣布这个数字时,则是怀着满腔骄傲,那骄傲使他紧张、激动,以致他的神情看去几乎有些抑郁不乐。

「我们单就应该达到百万的数字了!」他的两手微微颤抖着,显然正在抑制着内心的激动……「祖父在最顺手的时候手里已经有了九十万的资本……从那时候起一家又付出多少心血,得到多么大的成功,做了多少笔得意的生意!再加上母亲的陪嫁和继承的遗产!哎,可惜的是另一方面又是接二连三的破散!……我的上帝,我知道这是事情自然发展的规律。我要请你们原谅,现在我完全是站在公司立场说话,不是站在家庭的立场……这么多笔陪嫁费,左一次右一次地付给高侍霍尔德和法兰克福的款子,公司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支付几十万……还好公司的主人只有两位兄妹继承人……好吧,不说啦,我们有好多事情要做呢,马尔库斯!」

一刹那间,他的眼光里强烈地辉耀着对行动、胜利和权力的追求以及想要征服幸福的野心。他觉得所有的人都有所希望地注视着他,看他能不能发扬公司和这一古老家庭的声誉,或者至少保持着旧有的威望。在证券交易所里他就常常看到别人斜睨着他,上下打量他,那是一些老商人的快活的、怀疑的、多少带一些嘲笑的目光,那目光似乎在问:「这个担子你担得起吗,孩子?」我担得起!他暗中答道……

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专心致志地继续搓手,尤斯图斯·克罗格说:「喂,冷静些,汤姆老朋友!时代不同了,现在不是你祖父给普鲁士军队批发粮食的时代了。」

接着开始了一场细致的谈话,对遗嘱的大小事情的安排都仔细地讨论过,每个人都开了口。克罗格参议的兴致特别好,他不断地称呼托马斯为「大权在握的侯爵殿下」。「根据传统的规矩,货库应该随着王位走。」他说。

此外大家自然一致认为,一切资财应该尽量集中起来,伊丽莎白·布登勃鲁克太太在原则上被认为是总继承人,全部财产仍然都留在南号里。马尔库斯先生声明,作为一位股东,他将拿出十二万马克来扩大流动资本。托马斯准备加进五万马克去作为他个人的投资,克利斯蒂安也暂定这个数目,如果他也愿意自己有所建树的话。当念到遗嘱中下面这一条时,尤斯图斯·克罗格表现得特别热心:「关於我的亲爱的小女克拉拉的陪嫁费数目,我交留我的爱妻决定。」「十万怎么样?」他建议道,说着他把身体向后一靠,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用两只手向上捻他的灰色的短胡须。最后大家把这笔款项定为八万马克。

「如果我的亲爱的长女冬妮再次结婚,」遗嘱接着写到:「由於她第一次结婚已得到八万马克,这次陪嫁将以不超过一万七千泰勒为限……」冬妮太太做了个又优美又激动的姿势,两臂向前一挥,把袖子掳到后面去。她一面望着天花板,一面叫喊道:「格仑利希……哼!」那声音听去像一声战斗的呐喊,像一声短促的号角。「您知道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回事,马尔库斯先生?」她问道,「有一天下午,风和日暖,我们正坐在花园里……凉亭前边……您知道,马尔库斯先生,就是我们的那座凉亭。好!突然来了什么人?一个留着黄色颊须的人……这个骗子……」

「算了,」托马斯说,「我们以后再谈格仑利希先生的事,好不好?」

「好,好。可是你总得承认这一点的,汤姆,你是个聪明人,就是说,生活中的事情不是每一件都是公正、善良的,虽然不久以前我还是个脑子单纯的人,可是我的经历已经让我了解到这些了……」

「是的……」汤姆说。他们继续谈下去,谈到一些零碎的东西,参议在遗嘱里对於那本厚大的传家的《圣经》,对於他的钻石钮扣以及另外许多物品的分配都做了一些指示,他们把这些指示都研究了一番……这一天尤斯图斯·克罗格和马尔库斯先生在他们家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