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2 / 2)

接着在大厅里摆起了华丽丰盛的结婚酒宴,大厅四周绘制在壁毯上的白色神像跟过去一样静静地俯瞰着下面。宴席将近尾声的时候,一对新人离席而去,准备到几个大城市做一次蜜月旅行……这时是4月中旬;然后两个星期,佩尔曼内德太大在室内装饰匠雅可伯斯的帮助下完成一件大杰作;把面包房中巷一所楼房的宽阔的二楼租下来,布置得华贵精美,房间里摆满鲜花,准备迎接旅行归来的新婚夫妇。

冬妮·布登勃鲁克的第三次新婚就这样开始了。

不错,只有这样才最恰当。有一次星期四团聚,威恩申克夫妇没有来,议员本人就这样说过,而佩尔曼内德太太听了也颇为得意。事实上,威恩申克一家所有操心的事她都肩负起来,但她也享受到快乐和骄傲的酬劳。有一天,她和哈根施特罗姆家的姑娘,玉尔新·摩仑多尔夫参议夫人偶然在街头相遇,她摆出这样一种胜利者和挑战的神色望着后者的脸,摩仑多尔夫太太竟被这种脸色震慑住,不由得先向她打起招呼来……有时亲友们来看望新居,她陪着客人在屋中走动的时候,那流露在她脸容上和姿势上的骄傲和快乐甚至变成庄严肃穆的神色,而伊瑞卡·威思申克站在一旁,倒好像也是一个叹赏不止的客人似的。

睡衣的长后摆在身后边地上拖着,略微耸着一些肩膀,头向后扬着,胳臂上挎着缀着缎子飘带的钥匙筐(她特别醉心於缎子飘带),安冬妮太太把家具指给客人看,窗帷,透明的瓷器和经理买来的几张大油画。这几张油画画的不是静物食品,就是裸体女人,因为胡果·威恩申克只能鉴赏这个。冬妮的一举一动都似乎在告诉别人:看啊,我在这是一生中到底又一次挣扎起来了。这些东西跟格仑利希那儿一样华贵,至於和佩尔曼内德家比起来,那就更华贵得多啦!

老参议夫人来了,穿着灰黑条纹的绸衣服,随身飘散着一股淡淡的刺蕊草香水味。她用她那明亮、安详的目光在每件东西上瞟了一过,虽然没有赞美的话,然而神色却显露出称许满意之意。议员带着妻子和小儿子来了。他和盖尔达对冬妮的得意和骄傲开了几句玩笑,费了很大力气才拦住她没用葡萄干面包和红酒把他们的爱子汉诺撑死……布登勃鲁克三位老小姐来了,她们异口同声地说,一切都美丽极了,像她们这样过惯俭朴生活的姑娘可不愿意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可怜的克罗蒂尔德来了,她黝黑、削瘦,像往常一样好脾气。她任别人逗弄了一番,喝了四杯咖啡,用她那一团和气的拖长了的声音对样样东西称赞了一通……有时候,当俱乐部里没有人的时候,克利斯蒂安也到这儿来几趟。他每次来都要喝一小杯甜烧酒,告诉别人说,他不久就替一家酿造香槟白兰地酒的公司做代理商——他对这个行业很内行,而且这是一件既愉快又不费力的工作,自己可以当家做主,只要时不时地在笔记簿上记上几条,反掌之间就能赚三十泰勒。说完了这段话,他从佩尔曼内德太太这儿借了四十先令,为了买一个花圈献给市剧院首席女演员。接着,不知道由於某种思想联系,他一下子想到「玛利亚」,开始讲起伦敦的「罪恶」来。他谈起一只癞狗的故事,这只癞狗被人装进箱子从瓦尔帕瑞索运到旧金山。这时他已经谈上劲来,谈得有声有色,滑稽怪异,即使听众是一整厅的人,也会被他的故事吸引住的。

他谈得兴高采烈,运用各种语言。他说英文,说西班牙文,说北德的方言,说汉堡土话,他叙述智利的短刀党和怀特沙佩尔的扒手。看一眼他那一本写满滑稽小曲的册子,他就开始说唱起来。他的表情精细入微,手势谐趣风生。他唱的是:

有一天我悠悠晃晃

独自在街上闲逛,

突然一眼看到

前面走着一位姑娘;

她的身段窈窕

垫裙是法国式样,

一顶瓦盆帽子顶在头上。

我对她说:「我的好姑娘,

您长得多么漂亮,

能不能让我挽着您的臂膀?」

她突地把身子一扭

瞪了我一眼,说……

「滚你的蛋吧,小流氓!」

这个歌刚刚唱完,他立刻又谈起林茨马戏团的表演来,他从头到尾模仿一个英国小丑怎样入场;看了他的模仿表演,一个人会想像自己正坐在马戏表演台前边,似乎听得见帐篷外面惯有的那种喧嚣叫嚷,有人喊「给我开开门」!也有人和马夫争吵;接着他又用声调土俗、含混、英德文混杂的话说了一串故事。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人睡觉吞了一只老鼠,他去请兽医看病,兽医劝他再吞一只猫……另一个是关於「我的硬朗的老奶奶」的故事。这个故事说这个老奶奶到火车站去,路上遇见各式各样的惊险,最后火车从「硬朗的老奶奶」的鼻子前边开走了……说到这儿克利斯蒂安喊了一声「奏乐」,中断了自己的故事。然而并没有音乐应声而起,好像如梦初醒似的,他自己也露出一脸惊讶……

突然之间,他沉默了,面容也变了,动作也松弛下来。他深陷的小圆眼睛开始不安地东张西望,一边用手摩挲着左半边身体,好像是他身体内部发生了什么奇怪的变化,他正静静地倾听着似的……他又喝了一小杯甜酒,精神又振作起来一点。他重新开始讲一个故事,可是刚讲到一半就陡然中止了,抑郁沮丧地告别而去。

佩尔曼内德太太最近特别喜欢笑,对於克利斯蒂安刚才的一番表演感到莫大的兴趣。她兴致勃勃地陪自己的哥哥走到楼梯口。「再见,代理商先生!」她说。「再见,行吟诗人!猎艳能手!老傻瓜!有空再来吧!」她望着他的背影放声大笑了一通,就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可是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并没有还口;他正陷入沉思里,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他正在想:是的,我必须到「吉西姗娜」那里待一会儿。於是他歪戴着帽子,拉着拐棍,僵直、缓慢、跛着腿走下楼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