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2 / 2)

「老天爷!」

「三万五千马克,两星期内要还清。刀子搁在他的脖子上,把话说得明白些:他现在马上就要找个买主卖掉。」

「还在麦秆上就卖吗?哎呀,这个可怜的家伙!」议员一边用手在桌面上玩弄着夹鼻眼镜,一边摇了摇头,「可是这对我们的生意说来,倒是一件很罕有的事。」他说,「我只听说过黑森有这种事,那儿不少的地主被犹太人抓在手里……谁知道这位可怜的封·梅布姆先生又落在哪个高利贷者的魔掌里啊……」

「你说什么,犹太高利贷者?」佩尔曼内德太太非常惊讶地喊道,「可是我们谈的是你啊,汤姆,谈的是你!」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把眼镜往桌子上一扔,弄得眼镜在报纸上滑动了一段才停住。他猛地把身子一扭,整个上半身转向他的妹妹。

「谈的是——我?」只看见他的嘴唇动,却听不出什么声音来;接着他又大声添加说,「快去睡觉吧,冬妮!你太疲倦啦。」

「是的,汤姆,每当晚上咱们正开始玩得起劲的时候,伊达·永格曼对咱们说的就是这句话。可是我向你保证,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这么有精神,我冒着夜晚和雾气到你这儿来,是为了把阿姆嘉德——间接地也就是把拉尔夫·封·梅布姆的提议转达给你……」

「哦,我可是把这个提议归诸於你的天真不懂事和梅布姆的一筹莫展。」

「天真?一筹莫展?我不懂你的话,托马斯,可惜得很,我一点也不了解你这是什么意思!人家提供给你一个好机会,既做了一件好事,又成交了一笔非常有利的生意……」

「哎呀,我亲爱的,别说这种愚蠢到家的话了吧!」议员喊道,不耐烦地把身子往后一仰,「原谅我这么说,你这种混沌无知真逼得人冒火!难道你就不了解,你这是劝我做一件极端有失身份,极端肮脏的勾当么?难道我要混水摸鱼?残酷地剥削别人?利用这个地主窘急的情况发一笔横财?逼着他用低一半的价钱把全年的收成卖给我,从中谋取暴利?」

「哎呀,你是这样看这个问题的,」佩尔曼内德太太胆寒地、沉思地说。但是她马上又提起精神接着说下去,「可是用不着,完全用不着从这方面看这个问题,汤姆!为什么说逼他呢?是他来求你的啊,他等着钱用,他愿意依靠朋友的交情把这件事解决了,一点动静也没有,不让事情传扬出去。正因为这样他才想起咱们来,才把我请了去!」

「总之一句话,他把我、把我们公司的性质看错了。我们有我们的传统。一百年来我们从来没有做这样的生意,我也不想开这种先例,干这种勾当。」

「自然,汤姆,公司有它的传统,谁对这些传统也得尊重。而且父亲如果在世,自然也不会这么做;这一点是用不着多谈的……可是我虽然很笨,我却看得出来,你和父亲不是一路的人,而且自从你把生意接过手来以后,风气跟父亲在世时就大不相同了。你这些年来所做的事,有很多是他不肯做的。这是因为你年轻,你有干大事业的头脑。但是我总是害怕最近一段时期你被几次不如意的事吓破胆了……如果说你现在办事不如从前那么顺利成功,原因就在於你太谨慎畏缩,太安分守己,眼看着一本万利的好机会从手底下滑过去了……」

「哎呀,我求你别再说下去了,我的好孩子,你简直把我激怒了!」议员用犀利的语气说,来回扭动身躯,「咱们谈点别的好不好?」

「是的,你被激怒了,托马斯,我看得出来。从一开始你就冒火,可是我所以说下去正因为这个,正是为了向你证明,你觉得受了侮辱是不对的。假使我问自己一句,为什么你被激怒了,那我只能说,这是因为你还不是这么从心底不喜欢干这宗生意。我虽然是个懵懂无知的女人,可是我从自己的阅历,从别人的身上却得到一条经验:只有当一个人不能非常坚决地拒绝人家的建议,只有当他内心跃跃欲试的时候,这个建议才使他那么激动、冒火。」

「你说得很妙,」议员说,一口把纸烟的纸嘴咬断,沉默不语。

「很妙吗?哼,不,这只是生活教给我的一个最简单的经验而已。可是暂且不去谈它,汤姆。我不想和你争辩。难道在这种事上我有力量说服你?不能,我没有这种学问。我只是一个笨人……可惜啊……算了吧,怎么说都成。还是说那件事——我觉得很有趣。一方面我为梅布姆夫妻担惊受怕,愁思百结,另一方面我又为你高兴。我一个人想:最近一段日子汤姆老是郁郁不乐。以前他还诉苦,现在他索性连苦也不诉了。他随处赔了钱,年景不好,偏偏在这个时候,正当我靠上帝恩典境况刚刚有点起色,生活稍做幸福一点的时候。接着我自己又想了:这是替他安排的一件事,一次良机,一步鸿运。这回他可以把许多亏空都补偿过来,而且还可以使别人看到,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就是今天也并没有完全走背运。如果你接受了这个建议,那么我这个中间人也将感到非常骄傲,因为你知道,能做一些事光耀咱们家的名声,一向是我的梦想和迫切的愿望。……够了……这个问题说到这儿为止。——我生气的是,梅布姆冲早必须卖掉青庄稼,如果他在城里张望一下的话,汤姆,他马上就找得到买主……马上就找得到……这个人就是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哼,这个滑头鬼……」

「噢,对了,这个人会不会把这笔生意推出去,倒是值得怀疑的事,」议员语含辛辣地说,而佩尔曼内德太太也接连回答了三句:「你看得到的,你看得到的,你看得到的!」

突然之间,托马所·布登勃鲁克又摇起头来,嫌恶地笑到:

「真是无聊……我们这里一本正经地谈论着——至少你是这样——一件完全靠不住的事,捕风捉影的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好像根本还没问过你,我们谈的究竟是什么,封·梅布姆先生要卖的究竟是哪块地……我对於珀彭腊德一点也不熟悉……」

「噢,你当然应该亲自去看一下!」她热心地说,「从咱们这儿到罗斯托克去没有多远,一到罗斯托克就算到了珀彭腊德了。他要卖哪块地吗?珀彭腊德是很大的一个农庄,每年收成一千多口袋麦子,这一点我知道。但是详细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稞麦、燕麦、大麦各收成多少?是不是每种各五百袋?是多还是少?我都不知道。但是我敢说,一切都非常好,只是我不能告诉你了,汤姆,我是只笨鹅。你自然该去看看……」

两人沉默了半晌。

「好吧,不值得再对这个问题多费唇舌了。」议员简单干脆地说,拿起夹鼻眼镜装在背心口袋里,把外衣的扣子扣好,站起来,开始在屋中来回地踱起步来。他的动作迅速有力,又很随便,存心摆出一副摒弃一切沉思犹豫的姿态。

过了一会他又在桌子旁边站住,身子朝着她妹妹那方俯下一些,弯着食指轻轻敲着桌面,开门说:「我现在给你说个故事,亲爱的冬妮,这个故事会说明,我对这件事所持的态度。我很知道,一般而言你对贵族很神往,也知道你特别对於梅克伦堡的贵族神往,所以我求你耐心地听着,如果在我的故事里对这些地主中的某一位有些不很起敬的话……你知道,在这些人里面有那么一两位,本人虽然非常需要商人的帮助——正像这位封·梅布姆先生需要他们一样,却又不怎么太尊敬商人。这些人在和商人打交道的时候,过於强调了——当然,在一定的程度上也该承认——生产者对中间商人的优越性。总而言之,他们看待商人的目光和看待人们明明知道要吃很大的亏,也还是把旧衣服出让给他们的那些窜胡同的犹太小贩差不多。我觉得很荣幸,在我和这些绅士们打交道的时候,还没有给他们造成一个道德败坏的盘剥者的印象。相反地,我在他们之中倒发现了一些算盘远比我打得更精的商人。有一次我遇到这么一个人,为了使我的社会地位跟他的更相近一些,我不得不小小地给他一点颜色看……这个人是大包根多尔夫的地主,你一定听说过,过去有一个时期我和他打过不少交道:施特雷利茨伯爵,头脑非常封建,一只眼睛戴着方形镜片……我不懂,眼镜片怎么不会割伤他的眼睛……他穿着长统翻口漆皮靴,拿着金柄的马鞭子。他有个习惯,总喜欢半张着嘴、半眯缝着眼睛,盛气凌人不屑地打量着我……我第一次去拜访他很值得一提。在我到他那儿去以前,我们通过几次信,我到了以后,由仆人通报后我就被请进他的工作室。施特雷利茨伯爵正在写字台前坐着。我向他行了个礼,他只从安乐椅上略微欠了欠身作为回答,把一封信的最后几行写完,才转向我,跟我谈他的货物。他的眼光一直高高地从我头上望过去。我靠在沙发桌上,交搭着胳臂和腿,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我站着谈了五分钟话。又过了五分钟我在桌子上坐下来,在空中摇摆着两条腿。我们的谈判继续下去。十五分钟之后他像施了恩似的挥了挥手,对我说:‘您坐下来谈谈,好吗?’——‘什么?’我说,……‘别客气了!我早就坐下了。’」

「你真这样说了吗?真的吗?」佩尔曼内德太太乐不可支地喊道,……刚才的一切她差不多立刻都忘记了,她脑子里目前完全被这个故事占据了,「你早就坐下了!简直太妙了!……」

「是的,让我告诉你,这个伯爵从这一刻起态度整个改变了,以后我再去,他又和我握手,又请我坐……之后我们的关系搞得很好。为什么我要告诉你这件事呢?就是为了问问你:当梅布姆先生跟我谈判这种生意的时候,我有没有这种勇气,这项权利,这种内心的信心也这样教训封·梅布姆一下,如果他……他也忘了请我就坐的话?」……

佩尔曼内德太太没有回答。「好吧,」过了一会她说,站了起来,「也许你是对的,汤姆,正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我不想强迫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一定知道,这就算了。只要你相信,我是怀着善意来谈这件事的就好了……好了!晚安,汤姆!……啊不,再等一会。我还要先吻一下小汉诺,和伊达打个招呼……然后我再看你一下……」

说着她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