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2 / 2)

她不断地祷告,但是更多的是察看自己的病情,只要她神志清楚的时候,她不是给自己诊脉,量体温,就是跟咳嗽进行战斗……然而她的脉搏并不好,体温退了一点以后,又升得很高,使她从恶寒一转而为发高热说梦话。此外她的咳嗽也越来越厉害,咳嗽得五脏六腑都疼痛不堪,而且痰中带血,呼吸喘急。这些病象之所以发生是因为她右肺上发炎的地方已经不只是肺尖一点,而是已经扩延到整个肺叶上去。左肺也有被感染的现象,朗哈尔斯医生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说,这是「肝样变」,格拉包夫医生对这种病象却一语不发……高烧片刻不停地侵蚀着病人。不久,胃部也开始失去机能。病人的体力一天弱似一天——虽然那过程是缓慢的,但却是无可挽救的。

她对自己体力这样衰败非常注意,只要吃得下,总是努力把家人为她弄的一些补品吃下去。该什么时候吃药,她比护士记得更清楚,她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自己的疾病上,以致除了医生以外,她几乎不跟别人谈话,或者至少可以说,只有跟医生谈话她才显得有兴趣。最初,医生还允许一些熟人来探病,比如说,「耶路撒冷晚会」的会员啊,平常有来往的一些上了年纪的太太啊,牧师太太等等,可是对这些人她都表现得一片冷淡,或者即使表面亲热,也看得出她的思想别有所属,而且所有这些人她都很快地就打发走。甚至家人也很痛苦地感觉到老太太对待他们的那种冷漠神情,有时甚至冷漠到不爱答理的程度,那样子好像在说:「你们一点也不能帮助我。」甚至她精神好一点的时候,汉诺来看她,她也只不过随便摸一下孩子的脸蛋,就转过脸去。从她的神情,人们看得出来她在想什么,她想的是:「孩子啊,你们都很可爱,可是我——我大概活不长了!」可是对於两位医生,她却衷心欢迎,表现出一片热诚,不厌其详地跟他们讨论自己的病状……

一天两位盖尔哈特老太太,就是保尔·盖尔哈特的两个后裔到这里来了。她们照例披着斗篷,戴着盘子形状的帽子,手里还拿着粮食口袋,因为她们刚去给穷人施舍过。家人不好意思拦阻这两个人看望她们生病的朋友。她们看望老夫人的时候,恰好旁边没有别的人。只有天知道,她们在床旁边跟病人嘀咕了些什么。当她们走出去的时候,她们的眼神和面容显得比往常更清澈,更温和,更神秘莫测,而老参议夫人躺在里面,眼神与面容和走掉的两人也一模一样。她非常安静地躺在那里,气色平和,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平和,她的呼吸虽然间隔很长,却很均匀。佩尔曼内德太太在两位盖尔哈特小姐的后面咕噜了一句不好听的话,立刻派人去请大夫。两位大夫刚刚在门边露面,老参议夫人的样子立刻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令人吃惊的变化。她好像从梦中惊醒,浑身动乱,几乎挺立起来。一看到两位医生,一看到这两位医术并不高明的医生,老夫人立刻又从天国回到了尘世。她向他们伸出两臂,急忙开始说:「欢迎你们,两位先生!我现在是这样,今天一整天……」

但是她的两边肺都已发炎,早已不能遮掩了。

「是的,亲爱的议员先生,」格拉包夫医生拉住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的两只手说……「我们没有能阻止住,现在已经蔓延到两个肺叶上了,您对这件事跟我们一样清楚,情形确实是相当严重,我不会用好听的话蒙骗您,不管病人是20岁还是70岁,从病情来看,都不容人不操心;如果今天您再问我,要不要给令弟克利斯蒂安先生写封信,或者甚至给他去封电报,我想我是不会劝阻您的……顺便问您一下,令弟近况怎么样?令弟真是位风趣的人,我很喜欢他的为人……可是看在上帝的面上,亲爱的议员先生,您千万不要误会我刚才这一番话,而把事情想到太远的地方去!不要想马上就会出什么凶险……哎呀,瞧我这个人,真是不会说话,怎么说出这个字来。可是虽然这么说,在这种情况下,也还是应该早日考虑一下将来万一的事情……老太太这次生病,作为一个病人,我们对於她老人家非常满意。——她处处跟我们合作,从没有让我们感到枣手……决不是我们说好听话,像这样温顺的病人实在少有!所以希望还很大,亲爱的议员先生,希望还很大!我们尽可以把事情往好处想!」

然而在以后的几天中,家人虽然都还怀着希望,那希望却显然是做作,而不是出自真心。病人的神情笑貌都改变了,变得那么陌生,完全不是她往日的样子了。从她的嘴里常常吐出几句奇怪的话来,他们简直不知这怎么回答。这些话好像切断了病人回到生活的道路,注定她将走向死亡。哪怕她是他们最亲爱的人呢,他们也没有办法再让她站起来,重新回到他们中间来。因为即使他们有起死回生之力,她也只能像是一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人,随身带来的是一团阴森恐怖之气……

虽然她的一些器官受着顽强的意志的支配,仍然在运动着,但是她身体即将衰败解体的那些可怖的征象已经一一显现了。因为老参议夫人从感冒卧床不起,已经躺了好几个星期,所以她的全身生满了褥疮,封不了口,一天比一天严重。她一点也不睡,一来固然是因为受了疮痛、咳嗽和气喘的搅扰,二来也因为她自己不睡,她总是极力保持清醒状态。只有高热有时候才使她昏迷几分钟,然而即使在她清醒的时候,她也不断和那些久已离开人世的人大声说话。一天黄昏,她忽然高声说:「好吧,亲爱的约翰,我来了!」声音虽然带着一点恐怖,却很热切,而且如同就在回答一个站在她跟前的人似的。听了她这样回答,人们几乎要相信自己也听到久已去世的老参议呼唤她的声音了。

克利斯蒂安回家了。他从汉堡赶回来,据他自己说,他去汉堡是为了办点事。他在老太太的病房里只呆了一会就走出来。他一边转动着眼珠,一边抆着额头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真是受不了。」

普灵斯亥姆牧师也来了,他神情冷淡地扫了李安德拉修女一眼,就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在老参议夫人的床前祷告起来。

以后几天,病人暂时好转了,这是回光返照。热度降低了,气力好像也恢复了,疼痛也减轻了,同时也说了几句令人产生希望的清醒话,这一切不禁使周围的人淌出喜悦的眼泪……

「孩子们,咱们会挽留住她的,你们看吧,咱们还是能挽留住她老人家的。」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说,「今年咱们还会跟她一块过圣诞节,可是咱们一定不能让她像去年那样兴奋了……」

然而就是在第二天夜里,盖尔达和她的丈夫刚刚上床不久,佩尔曼内德太太就派人把他俩请到孟街去了。病人这时已经挣扎在生死之间了。外面狂风冷雨,唰唰地敲打着窗玻璃。

当议员和他的夫人走进屋子的时候,两位大夫也早已请来了。桌子上摆着两架枝形烛台,克利斯蒂安也被人从他的寝室中请下来,他背对着床坐着,弯着腰,两手支着额头。大家在等着病人的兄弟——尤斯图斯·克罗格。已经派人请他去了。佩尔曼内德太太和伊瑞卡·威恩申克站在床脚低声啜泣。李安德拉修女和塞维琳小姐两个人却没有事可做,只是忧郁地望着病人的脸。

老参议夫人仰卧在床上,背后垫了一大叠枕头,两手抖个不停,一刻不停地撕抓身上的被子。这双手过去曾经那么美丽过,洁白皮肤下隐露着缕缕青筋,如今却变得枯瘦如柴,灰败不堪。她的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睡帽,每隔一定的时候就在枕头上变个方向,让人瞧着心慌意乱。她的嘴唇已经向里抽缩起来,每次带着很大的痛苦呼吸一次,就像吞东西似的一张又一合。她那一双眼窝下陷的眼睛慌乱无主地四处乱瞧,有时又好像怀着无限忌妒似的死死盯住身旁的一个人。这些人穿得衣冠楚楚,能够自由地呼吸,生命是属於他们的,可是这些人对於面前这位将死的人却束手无策,他们惟一的牺牲也只不过是眼睁睁地看着这幅凄惨的图画而已。夜慢慢地过去,病人并没有什么变化。

「您看还能延续多久?」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趁朗哈尔斯医生正在给病人打一种什么药针的时候,把格拉包夫医生拉到屋子后面去,低声问他。佩尔曼内德太太用手帕捂着嘴也凑到跟前来。

「很难说,亲爱的议员先生,」格拉包夫医生回答道,「病人可能在五分钟以后就咽气,也可能再拖几个钟头……我不敢说肯定的话。现在病人的肺部正在充水……我们叫做肺水肿……」

「我知道,」佩尔曼内德太大抢着说,一面在手帕后面点了点头。泪珠从面颊上滚落下来,「常常是因为肺炎引起来的……肺叶里慢慢地聚集起一种流质,情形严重的话,病人的呼吸就被窒息住了……不错,我知道……」

议员把两手紧握在胸前,向病床那面望过去。

「唉,病人多么痛苦啊!」他低声说。

「不会的!」格拉包夫医生用同样低的声音说,但是声音里却带着无限的权威性,同时他的一副温和的长面孔也皱起许多皱纹来,增加了他语气的坚定性,「这是假象,请你们相信我的话,亲爱的朋友,这是假象……病人的神志已经不清楚了……你们看到的,绝大部分都是一种反射性的动作……请你们相信我的话……」

托马斯回答说:「但愿如此!」——但是即使是一个孩子,从老参议夫人的眼神里也可以看出来,她的知觉一点也没有失去,她什么都能感觉到……

大家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克罗格参议这时也来了,他一样红着眼睛在床边坐下,身子向前倾着倚在他的拐杖上。

病人的动作更加忙乱了。她那已经被死亡攫到手中的身体,从头顶到脚踵都充满了惊惧不安、无以形容的恐怖和痛苦,以及无法逃脱的孤独绝望的感觉。她那双眼睛好像在向人哀诉痛苦、乞求怜悯,随着脑袋的翻滚有时僵直地紧紧闭起来,有时又瞪得滚圆,连眼球上的红丝都突现出来。然而病人并未失去知觉。

三点钟敲过不久,克利斯蒂安站起身来。「我受不了,」说着他就一路扶着家具一跛一拐地走出门去。这时候伊瑞卡·威恩申克和塞维琳小姐大概是受了病人单调的呻吟声的催眠作用,也各自在椅子上入了梦乡,脸孔睡得红通通的。

四点钟左右,病人的情况更坏了。大家把她斜扶起来,不断地给她抆额头上的汗。病人这时几乎已经不能呼吸了,她的恐怖也越来越厉害。「我要……睡一会!」……她吃力地说,「给我点药吃!」……然而他们却一点也不想给她服什么安眠药品。

忽然间,她又开始像刚才那样地说了,她好像在回答一个大家都听不见的声音。「唉,约翰,马上就来了!」……接着又说,「唉,亲爱的克拉拉,我来了!」……

接着挣扎又开始了……还是和死亡挣扎吗?不是的,她现在是为了要到死那边去和生战斗。「我要……」她喘着气说,……「我不能……睡一会……大夫,可怜可怜我!让我睡一会!」……

这一句「可怜可怜我」使得佩尔曼内德太太放声痛哭起来,托马斯也用两手抱了一会头,低声呻吟起来。可是医生们是知道自己的责任的。无论在什么情形下,他们也要尽可能使病人多在人世停留一会,虽然这时只要用一点麻醉药就会使病人的灵魂毫无抵抗地离开躯壳。医生在这个世界上的职责不是催人死亡,而是不借一切代价留住病人的生命。此外他们这样做也还有某些宗教和道德上的根据,他们在大学里很可能听人宣讲过这些理论,虽然目前他们并不一定就想到这些……他们不但没有依照病人的话,相反地,却用各种针药加强病人心脏的跳动,而且好几次通过引病人作呕的办法暂时减轻病人一些痛苦。

到了五点钟,这种痛苦挣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病人的身体痉挛地挺伸着,眼睛瞪得滚圆,伸着两臂,东摸西摸,好像要抓住点什么东西,要拉住什么人向她伸过来的手。她不住嘴地朝空中,朝四面八方回答那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的呼唤,好像这时那呼唤变得越来越勤,越来越急迫了。围在她四周的人这时的感觉是,好像不仅是她故世的丈夫和女儿,而且她的父母,公婆,和许许多多先她而去的人都来迎接她似的。她喊出一些生疏的名字,屋子里的人甚至不知道哪个死者是叫这个名字的。「唉!」她一边喊一边向四面摆头……「我就来……立刻就来……一下子……唉唷……我不能……给我点药,大夫们……」

六点半钟病人安静了一会儿。但是只过了一下子,她那被疾病折磨得变了形的苍老的面部突然抽搐了一阵,露出一丝带有恐怖的突然的喜悦和一点令人战栗的阴沉而温柔的颜色,她飞快地把手伸出去,同时带着无比的顺从和既恐怖又情深的无限柔顺,大声喊了一声——她的喊声是那么慌急、促迫,令人感觉到,在呼唤她的喊声和她的答语间只有一秒钟的间隔——「我来了!」她离开了人间。

每个人都吓得一哆嗦。这是什么?是谁这样喊她,使她一刻也不冲疑地就跟了去?

有人把窗帘打开,熄了蜡烛。格拉包夫带着一脸温和的颜色替死者阖上眼皮。

秋天那苍白无力的曙光填满了屋子,每个人都有些发抖。李安德拉修女用一块布把穿衣镜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