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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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约翰的父母亲的结合,成为本地人的谈论资料,多少年来始终没有失去它迷人的力量。既然这一对夫妻双方本性都有些怪异、神秘,这场婚事势必也就带有一些不同寻常的神秘性质,如何探听到点内幕消息,如何揭开不多的表面事实,研究一下这种关系的真相,虽然似乎是一件困难的工作,却很值得一做……不论在起居室或是寝室里,在俱乐部或是酒馆里,甚至在证券交易所里都有人在谈论盖尔达和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而且越是因为人们知道得少,谈论也就越多。

这两个人是怎么结合起来的,他们的相互关系又是怎样呢?人们不禁想起十八年前30岁的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如何突然下定决心进行这件事的情形。「不是这个人就终身不娶。」这是他当时说的话,从盖尔达那方面讲,情形一定也大致相同,因为在她27岁以前,在阿姆斯特丹所有的求婚者都被她拒绝了,只有这个人的求婚她却欣然接受。一定是基於爱情的结合了,人们这么想。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他们都不得不承认,盖尔达带来三十万马克陪嫁这件事,对於两人的结合所起的作用只是次要的。但是如果说到爱情,根据人们对爱情的了解,从一开始就很少能在这两人之间发现到。相反的,最早的时候人们在他俩相互周旋中能看出来的只是殷勤客气,一种在夫妻间的不太正常的毕恭毕敬和殷勤客气。人们更难理解的是,这种客气不是出於内在的疏远,而是由於一种奇怪的相互默契,一种经常的相互关怀。岁月并没有使这种关系有丝毫改变。惟一的改变是两人外貌的差异越来越显着了,虽然两人的年龄差别实际上是非常有限的……

看到这两人,人们就会发现,男人衰老得很快,而且已经有些发胖了,而在他身边的却是一个年轻的妻子。人们发现,尽管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尽力装扮自己,他那种造作卖弄甚至达到可笑的地步,却掩饰不住自己的憔悴衰老,而盖尔达在这十几年却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她像从前一样落落寡合,生活在一种神经质的冷漠里,而且随身散发着这种冷气。她那赭红色的头发仍然保持着原来的颜色,肤色像过去一样美丽、洁白,体态像过去一样窈窕娴雅。在她那对略赚太小、生得比较近的棕色的眼睛周围仍然罩着一层青影……这双眼睛不敢让人信任。她的目光很特别,其中写着的是什么,人们是猜不到的。这个女人的本质这样冷漠、孤独、深沉、落落寡合,只有在音乐上才表现出一些生活的热情,这就不能不引起别人种种猜疑。人们把他们那一点陈腐的观察人的知识拿出来,应用在布登勃鲁克议员的妻子身上。「人静心深。」「话语少,心眼多。」既然他们希望把这件事弄明白一点,希望知道点什么,了解点什么,所以他们那点有限的想像力就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漂亮的盖尔达一定是对她老朽的丈夫怀有二心了。

他们留起心来,而且不久就一致认为盖尔达·布登勃鲁克和封·特洛塔少尉先生的关系,把话说得婉转一点,超过了礼俗的界限。

列内·玛利亚·封·特洛塔原是莱茵河区的人,如今在驻紮本城的一个步兵营里当少尉。军服的红领子颜色调和地衬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他的头发斜分着,右边鼓起一个弯弯的高蓬,向后梳着,露出雪白的额头。他的身材虽然高大而且魁梧,但是整个仪表和言谈举止给人的印象却非常不像军人。他喜欢把一只手插在敞着的制服扣子里,或者用手臂支着坐在那里。他俯身行礼时一点也没有军人气概,甚至鞋后跟的碰响声别人也听不见。他对待披在自己健壮的身躯上的军服随随便便,好像穿的是便服一样,甚至他那一条窄窄的,斜着向嘴角垂下来的、才蓄不久的上须也既不能蓄尖,又不能捻曲,这就更减低了他的军人风度。他身上最惹人注目的要算是他的一对眼睛了,这对眼睛大而且黑,特别光亮,好像一双看不见底的亮晶晶的深洞,不论是看人或者看东西,这对眼睛总是热烈、严肃、闪闪发光……

毫无疑问,他加入行伍是与本意相违的,或者至少没有什么兴趣,因为他的身体虽然很强健,但是执行职务却并不老练,而且他也不被同事们所喜爱。他对这些人的兴趣爱好,——这是一些新近凯旋归来的年轻军官的兴趣和爱好——表现得非常冷淡。在这些人中,他被看作是一个别扭、乖僻的怪人。他爱独自散步,既不骑马,也不打猎,既不赌钱,也不和女人调情,他的全部精神都放在音乐上,因为他能演奏很多乐器,每一次歌剧演出或者音乐会,人们都看得到他那对晶莹的眼睛和他那毫无军人风度的吊儿郎当的姿态,但是俱乐部和赌场他却从来不肯光顾。

对於本地一些显赫的人家,除非不得已他才勉强去应酬一下,一般的邀请他差不多一律谢绝。只有布登勃鲁克一家他肯去拜访,而且拜访的次数太勤了一些,一般人都这么认为,议员本人也不例外。

没有人猜得透,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心中有什么想法,也没有谁需要去猜测。但是正是这种在一切人面前隐瞒着自己的痛苦、恼恨和自己的软弱无力,才是一件困难得近於残酷的事!人们开始发现他的行为有些可笑了,然而如果人们了解他怎样胆战心惊地提防着别人的嘲笑,哪怕是了解到他这种心情的万分之一,人们也就会化讥嘲为同情了!事实上,远在别人产生了稍微嘲弄的思想之前,他已经看到这种耻辱从远处向自己走来,早已有了敏锐的预感了。而且他那种不断被别人嘲笑的虚荣浮华,主要也是产生自这种惟恐受人嘲笑的担心。他是第一个人满怀疑惧地觉察到他自己和盖尔达越来越不相称,因为盖尔达的容颜一直不显得衰老,好像岁月一点奈何她不得。现在,自从封·特洛塔成为他家的座上客以来,他就更不能不使出所有残余的精力来和这种恐惧搏斗,努力掩盖它,因为一旦他这种恐惧惊慌被别人发现,他的姓名就将成为众人的笑柄。

用不着说,盖尔达·布登勃鲁克和这位年轻的怪军官自然是在音乐的领域里亲近起来的。封·特洛塔先生会弹钢琴,会拉小提琴、中音提琴、大提琴,会吹横笛,而且样样都演得很出色。每当议员一看到封·特洛塔的仆人背着大提琴盒子从他的私人办公室的绿色窗帘前走过,踅向内宅去,他往往就知道这位少年军官马上就要来拜访了。这时他就坐在书桌前面等着,一直等到看见他妻子的朋友走进房子里,听见从他头上客厅里传出汹涌澎湃的钢琴声为止。那声音像歌唱,像哀诉,像神秘的欢呼,好像绞着双手伸向太空,在彷徨迷惘的兴奋之后,再度低落到暗弱的呜咽,沉到深夜和寂静中,尽管让那声音咆哮呼喊吧,呜咽饮泣吧,尽管让它沸腾飞扬,纠结缠绕,给人以神秘的感觉吧!它爱怎样就怎样,只是这一切之后的寂然无声实在是太让人痛苦了!那寂静笼罩在楼上的客厅那么长,长得无尽无休,而且那么深,那么死气沉沉,简直让人毛骨悚然!楼板上没有一点脚步声,也没有椅子移动声,是那样邪恶、神秘、鸦雀无声的沉寂……一到这时候,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就坐在那里,就感到无限害怕,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来。

他怕的是什么呢?人们又看见封·特洛塔先生到他家来了。他好像通过他们的眼睛看到他们面前呈现的一幅图画:他自己,一个衰老、憔悴的乖僻的人在楼下办公室窗旁坐着,而楼上他的漂亮的妻子却陪着自己的情人玩弄乐器,而且不止玩乐器……是的,在别人心目中事情就是这样,他知道这个,他也知道「情人」这一词是不太能说明封·特洛塔的身份的。啊,如果他能用这个字眼称呼他,如果他能把他当成一个轻浮无知的平凡少年,只不过把自己的一部分半点不比别人多的精力发泄在艺术上,用以勾引妇女的心,如果能这样,对他说来,倒不如是一件幸福的事了。他用尽一切力量把封·特洛塔想像成这样一个人。为了应付这件事,他特别唤醒自己祖先们留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天性:一个勤俭守本分的商人对於喜欢冒险、轻浮、没有事业心的军人阶层的猜疑和敬而远之的心理。不论在思想上或是在谈话中,他都带着鄙夷的语调叫封·特洛塔作「少尉」,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这个头衔和这位年轻人的气质是格格不入的……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怕的是什么呢?没有什么……说不出来是什么。哎,如果他抵抗的是一件可以触摸到的,是一件简单凶暴的东西该是多么好啊!他很嫉妒外面那些人,他们能够简单清楚地想像出一幅画面;而他却坐在这里,两手捧着头,痛苦不堪地倾听着。他知道得很清楚,「欺骗」、「通奸」都不是用来称呼楼上那种歌唱或者深沉无底的寂静的恰当字眼。

有的时候,他仰望窗外的灰色三角山墙,眺望过路的市民,或者他的目光落在悬在他面前的贺礼——他的几位祖先的画像——上,他就回忆起自己家族的历史。他对自己说,这已经是一切的终结了,只还差目前这样一件事,一切就都完了。只还差他本人成为众人嘲笑的对象;他的姓名,他的家庭生活成为街谈巷议的口实,再加上这件,一切就集其大成了。……但是想到这儿,他的心几乎感到松了口气,因为比起他埋头苦思的那个耻辱的谜,比起他头上的神秘的丑行来,这个思想不如说是简单明确的,健康的,既可以想像出,也可以说得出……

实在忍耐不下去了。他把椅子向后一推,离开了办公室,向楼上走去。他要去哪里呢?去客厅吗?随随便便地带着些轻蔑跟封·特洛塔先生打个招呼,邀请他吃饭,准备着——像以前许多次一样——遭他拒绝吗?少尉躲着他不跟他打任何交道,差不多每次正式邀请他都托辞拒绝,只是喜欢跟女主人作私人的不拘形迹的来往,这一点正是议员所最不能容忍的……

等着吗?坐在什么地方,譬如说在吸烟室里等着,等这个人走了以后,到盖尔达面前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也叫她明明白白地表示一下态度吗?——不行,他无法叫盖尔达明白表示,他自己也不能把心事说出来。说什么呢?他们俩的结合根本就是建立在体谅、容忍、缄默的基础上的。用不着在她面前再扮演一个滑稽角色。争风吃醋也就等於承认外边的谣言正确,等於宣布家庭丑史,让外人都知道……他是在嫉妒吗?嫉妒谁?嫉妒什么?不,他一点也不嫉妒!这样强烈的感情会迫使一个人采取行动,也许那行动是错误的、疯狂的,但至少是有力量的,能够使他的精神畅快。而他现在的感觉却只有一些恐慌不安,只是对整个这件事焦躁烦扰、恐慌不安……

他走到三楼更衣室去,用香水洗了洗前额,然后又下到第二层楼,决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打破客厅里的这种沉寂。但是当他的手已经握住白漆门的乌金门柄时,室内的音乐声突然又以排山倒海之势响了起来,他不禁向后一退。

他从仆人走的一条楼梯重新回到楼下,穿过前厅和阴冷的穿堂走到花园,又转回身来,在前厅里端详了一会那只熊标本,在楼梯台上金鱼缸旁边站了一会。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平静不下来,他倾听着,窥伺着,充满了羞耻苦闷,那件神秘而又无人不知的丑事的恐怖沉重地压在他心头,使他无所适从。

有一天,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刻,他在三楼上倚着走廊栏杆,从楼梯井孔向下边望着。四周是一片寂静。忽然,小约翰从他的屋子走出来,顺着阳台的台阶走下来,穿过走廊,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要去找伊达·永格曼。他拿着一本书,垂着眼皮,低声招呼了他父亲一声,打算悄悄地顺着墙根溜过去,但是议员叫住他。

「汉诺,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功课,爸爸,我去找伊达,让她听听我的翻译……」

「今天学了什么?要做什么功课?」

汉诺的眼睫毛越垂越低,显然在集中精神努力使他的回答正确、迅速、而又清楚。他先咽了口唾沫,然后回答说:「今天的功课有一段耐波斯①的文章,要练习抄写一段帐、法文文法、北美洲的河流……作文改错……」

他停住了,为自己在「作文改错」前没有说连接词「和」以及语调没有降下来而感到不痛快,因为他再想不起有什么可说的了。他的答话又结束得那么突然,好像还有什么没有说完的样子。——「没有什么了。」他说,尽量使语气明确,眼睛却一直没有抬起来,但是他的父亲似乎并没有注意这些事。他把汉诺没有拿书的那只手握在自己手中抚弄着,露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显然他并没有把汉诺的话听进去。他好像没有感觉的慢慢地捏弄着汉诺的柔嫩的手腕,一句话也不说。

忽然,汉诺听见父亲说了一句和原来的谈话毫无关系的话,声音非常轻,充满忧惧,用的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祈求的语调。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用这种声音说话。这句话是:「少尉已经在妈妈那儿待了两个钟头了……汉诺……」

听见这种声音,小汉诺抬起他那双棕色的眼睛,盯视着父亲的脸,他的眼睛从来没瞪得这么大,目光也从来没有这样清澈、这样充满爱意地看过父亲的脸。父亲的眼皮有些红肿,眉毛淡淡的,面颊苍白,有一些浮肿,两绺长长的上须死气沉沉地贴在上面。天知道,父亲的心事他懂得多少。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父子两人也都感觉到。这就是:在这一秒钟,当这两人的目光遇到一起时,两人间的一切生疏、冷漠、拘束和误会都消失不见了。如果问题不在於力量、能干、蓬勃的朝气,而是恐惧和痛苦的时候,那么不论现在或是在任何时候,托马斯·布登勃鲁克都可以完全信赖他的儿子。

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尽力不想注意这件事,每当遇到这样的时候,他就比平常更严格地考查汉诺对未来事业的实际准备,试验他的精神毅力,逼迫他对未来事业毫不含糊地表示兴趣;如果他的儿子有一点违逆或厌倦的表现,他就大发雷霆……因为托马斯·布登勃鲁克今年虽然才48岁,却已经感到自己的生命不长,感到自己不久即将告别人世了。

他的健康情况一天不如一天。他一向就有食慾不振、失眠、头晕、恶寒等症,常常要请朗哈尔斯大夫来诊治。但是医生的指示他却不肯遵行。几年来由於业务上的烦恼却又无事可做,精神受到很大的折磨,他已经没有坚强的意志了。他已经开始养成睡早觉的习惯,虽然每天晚上他都生气地决定,第二天一定要早起,在喝茶以前要遵循医生的嘱咐散一会步。事实上这个决定他只实行了两三次……在其他事情上也都是这样。由於精神总是处在紧张状态,都得不到成功和满足,他的自尊心也已受到伤害,常常感到悲观失望。从年轻的时候起,他每天就大量地吸烈性的俄国卷烟,现在他仍然一直也不想摒弃这种麻醉自己的享乐。他直截了当地对朗哈尔斯医生说:「您知道,大夫,禁止我吸烟是您的责任……您的一种轻松愉快的责任。如何遵守这条禁律,却是我的事!您可以监视着……不,对於我的健康问题我们要通力合作,可是这个任务却分配得不太公平,我这部分太重了一些!您不要笑……这不是说笑话……我觉得太孤单无力了……我要抽支烟。您抽吗?」

他的精力衰退下去;在他心中变得越来越强的只是一个思想:这一切不会延续多久了,他不久即将离开人世了。他常常有一些奇怪的预感。有几次在饭桌上他忽然感觉到,好像他已经不是跟家人坐在一起,而是退到一处朦胧渺茫的远处,远远地向他们望过来……「我快要死了。」他对自己说。於是他又一次把汉诺叫到跟前,对他说:「孩子,我的死期可能比我们想像的早。那时候你就得接替我的位置!我自己就是很年轻就踏上事业途径的……你要知道,你这种不关痛痒的态度使我难过万分!你现在打定主意了吗?……‘是的’、‘是的’——这不是答覆,这不能算答覆!我问的是,你是不是很有勇气,很感到兴趣地打定了主意……难道你还认为你有的是钱,什么事也不需要做吗?你什么都没有,我告诉你,你的财产少得可怜,你完全必须依靠自己,如果你想活下去,还想活得好一点,你就一定得工作,辛辛苦苦地工作,比我还要辛苦……」

然而使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痛苦不堪的还不止这一件事,不止是对自己的儿子和家族的前途的忧虑。另外一个思想,一个新的思想也抓住了他,对他的已经疲惫不堪的脑子横加蹂躏……那就是,每当他想到自己生命的终结,而且这已不是什么遥远的理论上的事,不是一件可以淡然处之的必然现象,而是一件近在眼前的、伸手可触的事,必须要立即做好准备,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开始埋头沉思起来。这时他就开始探讨自己的内心,研究他和死亡、和来世的关系……但是在最初几次这样做的时候,他就发现,对於死亡这件事自己的灵魂还没有完全的准备。

他父亲生前曾经把商人那极端讲求实际的思想,对以《圣经》为代表的基督教精神和热诚的偏於形式的宗教信仰结合起来,而且结合得很好;他的母亲在晚年也接受了父亲的这种信仰。但是对他说来,这种宗教感始终是陌生的。相反的,在他一生中,无论对待任何事物,他采取的倒是他祖父那种世俗的怀疑精神。可是另一方面又因为他是一个思想深远而机敏的人,渴望探求玄虚的世界,老约翰·布登勃鲁克肤浅的怡然自得并不能给他满足。於是他就只好从历史发展上去寻求永恒和不朽这些问题的解答。他的看法是:他的生命在祖先身上就体现过,将来则借着子孙活下去。这种想法不但符合他的宗族意识、家长感、对祖先崇敬,而且对他的活动、他的野心、他的整个生存也是一种支持和鼓舞。但是如今他却发现,在迫近眉睫的死亡的逼视下,这种理念涣然消失了,连一个钟头的平静自如也不能给他了。

虽然托马斯·布登勃鲁克一生中偶尔会流露出一点对天主教的倾向,但归根结底他还是充满了一个真诚的新教徒的那种严肃、深沉、近於自责的苛刻的责任感。在最终的这件大事面前他不可能从外部得到支持、和解、赦免、麻醉和安慰!他必须趁现在还不太冲,独自一个人,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艰辛困苦地解开这个谜,心安理得地准备好,不然他就要在绝望中离开这个世界……他本来希望在自己儿子身上体现自己的生命,更为坚强地重新恢复青春。但是他的希望破灭了。他只能把心思离开他的独生子,匆忙惶遽地另寻真理,真理一定还存在於另外什么地方……

这是1874年的盛夏。朵朵银白的浮云从精致匀整的花园上面蔚蓝的晴空上飘过。胡桃树上小鸟吱吱喳喳地叫着,好像对什么感到惊疑似的。喷泉围在一丛高大的淡紫色鸢尾花中潺潺飞溅。院内的紫丁香的芬芳气息和被一阵阵暖风从近处一座糖厂刮来的蜜糖味揉杂起来,令人遗憾。最近这个时期,议员常常在工作最忙的时候离开办公室,职员们都很惊奇。他走到花园里,或者背着手来回踱步,或者把小路上的砂砾耙耙平,把水池中的烂泥巴捞出去,把一丛玫瑰花绑架起来。……他一条淡淡的眉毛向上挑起一些,脸上的神气显得很认真,很专心;然而他的思想这时却正在遥远的黑暗中跋涉在一条崎岖的道路上。

有时候他坐在小凉台的高处,坐在完全掩在葡萄叶下面的凉亭里,茫然望着花园另一端房屋的红色后墙。空气是温暖的,带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四周的枝叶的静谧口口,好像在慰抚他、在催他入睡。由於孤单、沉寂、凝视着空虚而感到疲倦,他不时把眼睛闭上,但是马上又睁得大大的,急忙把平静驱走。「我必须好好想一想,」他几乎说出声来,「我必须趁现在还不太冲安排好一切……」

有一天,正是在这儿,在这座凉亭里,坐在黄藤的摇椅上,他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足足看了四个钟头。这本书到他手里是偶然的。一天吃过第二餐早饭后,衔着烟卷,他在吸烟室书橱的一个暗角里,在一排排装潢美丽的书籍后面发现了这本书。他想起来,这是他许多年前无意中在一个书商那里用很低的价钱买来的。这本书很厚,纸张薄而发黄,印刷很坏,装帧也不讲究。这是一部出名的谈论形而上学体系的书的第二部分……他把它带到花园里来,全神贯注地一页又一页的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