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1 / 2)

三十一

★下午一点〇五分

我在地下室醒过来,发现爱丽丝仰躺在我旁边盯着天花板看。「他心情不好。」她说。

一时间我有点摸不着头绪。我能回想起的最后一件事,是我到楼下来把湿透的西装脱下来。我已经几百年没抽大麻,这场午觉感觉像晚上睡得一样沉。「几点了?」

「刚过一点。」她侧过身来面对我,用手撑住头。「你已经睡了快两小时。」

「大家都到哪儿去了?」

「保罗去上班,其他人都到游泳池去。」

「你没去。」

「你也没有。」她伸了伸懒腰,胸部挺起来,跑出她的低胸洋装。

「发生什么事了,爱丽丝?」

「你好像在看我的胸部。」

「你的胸部挡在我正前方。」

爱丽丝用一只手肘撑起身体,慢慢把她的领口往下拉,直到她赤裸的胸部整个呈现在我眼前。「你一直很喜欢我的胸部。」

「为什么不喜欢?」我在想这是个梦,一个怪异、变态但也不全然那么不愉快的梦。

「我知道珍怀孕后的反应实在很糟糕,我应该替你高兴,但我只为自己感到悲哀。」

「简单的道歉就很好了。」我说。

「这世界上我最渴望的就是一个孩子。」她说。「你知道的,对吧?」

「是。」

她靠得更过来了,所以她的胸部现在非常危险地逼近我,房间开始有点旋转。老爸,你菸卷里是放了什么啊?「嗯,你可以把那些移开吗?」

「等我一分钟。」她说。「首先,我要你听我说。」

「好。」

爱丽丝深呼吸了一口气,而后直直盯住我的眼睛。「为了要怀孕,我已经努力快两年。我排卵不正常,一停药月经就不正常,所以我吃药帮助排卵,我的卵检查后也没问题,但保罗就是不肯去检查他的精子。我在想,或许我该提高受孕的机会,而你可以给我一些你的精子。」

「你要我的精子?」

「你的似乎比较有用。」

「保罗怎么说?」

「保罗永远不会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和我也永远不会知道到底是你的精子还是保罗的成功,长相像你的小孩也会像保罗,一切都很完美。」

「这个想法太离谱了,害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爱丽丝滚过来,几乎快碰到我了,她的脸只离我不到几寸。「帮帮我好吗,贾德?拜托啦,忘了保罗、忘了所有人和所有事。我们也曾经深爱对方,我们以前就是在这个地下室、在我们现在躺的地方做爱啊!或许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所以希望你能帮保罗和我。」

「如果你和保罗需要我的精子就拿去啊,但不是用这种方法。我们可以去医生那里,我的意思是,老天啊,爱丽丝,你在想什么?」

她非常生气地坐起身。「我看医生已经看了两年,贾德。打了两年的针和荷尔蒙,一个专家换过一个专家,你知道这多让人身心俱疲吗?这两年我一直在对验孕棒尿尿,每天都哭到睡着,保罗只负责在我排卵的时候回家上我,有一半的时间他根本不想办事,今天还去吸大麻。」她开始哭起来,「他知道我在排卵,还那样整个人恍神地回到家。」

「嘿,不会有事的。」我从来无法拒绝哭泣的女生。我不知道这对我代表什么意思,但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我伸出手去碰她的肩膀,结果她抓住我的手拿到她胸前磨蹭,一瞬间,彷佛地下室里所有光线都集中在她的胸部上。「拜托啦,贾德。」她低语,滑过来我这边,目光盯住我不放,接着把我的裤头松开,把我的内裤脱到膝盖下方,她的泪水滴到我的大腿上,感觉温温的。「拜托你。」

她拉起她的洋装,我瞥见她浓密的阴毛,手握住我那可耻、硬得像排档杆的老二,然后跨坐在我身上。

「爱丽丝,不要!」

她把我滑进她里面,里面非常湿,可能是她服用雌激素的关系。我已经很久没做爱了,当她一坐到我身上开始动作时,我就爆开了。她用大腿挤压我,在我上面温柔地摇晃,她的手压在我的胸口上做支撑。一会儿后,她把胸部塞回洋装,弯身在我嘴上很快地亲了一下。「谢谢你,」她说。「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我滑出她的身体,软趴趴的,带着罪恶感。

※※※

★下午二点

我在去万豪饭店和珍碰面的路上,爱上两个女人。第一位是个在遛狗的女孩,她穿着白色短裤和无袖上衣,露出一块平坦的腹部,有一头乱乱的金发和一身很好的皮肤,除此之外,她看起来就是很酷、轻松自在。她是爱狗人士,但又不会疯狂到跟狗儿来个法式热吻,或在皮夹内摆牠们的照片,甚至买生日贺卡给牠们。她的狗是某种㹴犬,如果我问她,她会告诉我牠是条杂种狗,还会跟我分享收养牠的过程,说她一见到牠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要带牠回家。她正对着手机笑──很棒的一口白牙。就算我听不到她的笑声,我也知道如果真让我听到了,我会喜欢上的。

她看起来就像不会为鸡毛蒜皮的事斤斤计较的人,会很乐意去吃披萨、看电影,或者在回家睡觉前走一段长路。那条狗不会和我们一起睡觉,因为我们做爱的声音会激怒牠。在别人面前她或许对这方面比较保守,但在床上她非常狂野,当我们办完事、全身汗水地躺在被我们搞得乱七八糟的床单上时,她会说一些大学时实验自己是不是女同志的故事给我听,然后全身光溜溜地走去她的工作室,去完成她要设计的书本封面──她是个非常知名的插画家,有截稿的压力。

我爱上的第二个女人,是等红灯时在我旁边那辆车里的女性。她的皮肤黝黑,有一头黑长发和炭色眼珠,像在打鼓似的敲她的方向盘,跟着收音机里的音乐哼哼唱唱。当她看到我在看她时,她害羞的笑容让人觉得温暖而直接,我敢说她是你遇过最好的人,风趣、容易亲近且绝对不会说别人的坏话。事实上,我们唯一争吵的时候,是我试着说服她某人是白痴,但她就是看不出来,这会让我很挫折,但她会微笑,而我会记起来和她在一起的理由、记起她有多美好和宽容的灵魂,还有她如何让我变成一个更好的人,我的朋友有多爱她,她对我的孩子有多好。她在冲澡时经常唱歌唱走音,不知道歌词时还会自己乱掰;当我感觉沮丧时,她会在床上从我背后抱住我,吻我的肩膀,轻轻对我哼唱,直到我的压力解除。

绿灯亮了,於是她开走了,跟之前那位爱狗的插画家一样,都回到她们性感、光鲜柔和与简单的人生里。我呢?还在哀悼我的父亲,和我的大嫂上床,在要去见前妻的路上到处爱上陌生女子,而前妻和我的老板上床,现在要和我离婚,却发现怀了我的小孩。我觉得自己像一边开车一边玩手机的司机,等到抬头看时,正好发现自己的车已经撞断护栏,直接冲下悬崖。

※※※

★下午二点十七分

珍的眼睛满是血丝,周围还有黑眼圈。我们约在饭店大厅的纱网俱乐部,她很紧张地搅拌她的姜汁汽水。俱乐部里除了我们,另外一组客人是一群空服员,她们坐在离我们几张桌子远的地方,穿着蓝色制服,行李箱像站卫兵似的排成一列,边嬉笑边喝饮料。今晚饭店里有一场婚礼,提供相关服务的各家厂商勤奋地四处张罗着,但不至於发出过於恼人的声响。策划宴会的人来回穿梭,急迫地对着耳机讲话,花用托盘端过我们身边;一群瘦小且穿了一身黑的孩子,像吊儿郎当的忍者迅速安静地穿过大厅,手上拿着笨重的摄影器材。珍一直在害喜,身体疲惫不堪,却又想谈谈我们的婚姻。

「昨天是你第一次问到我们之间的事。」她说。

「我们很少聊。」

「我知道,但我们快当爸妈了,贾德,我觉得我们要加强沟通。」

「所以这孩子是你的免费通行证,对吧?」

她给我一个虚弱的笑容。「我知道这很讨厌,但没错。你必须在某些方面迁就我,我们才能合作。」

「或许我并不想跟你合作。」

她放下杯子看着我。「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并不想要这个孩子。我曾经和你有过孩子,但那是在我真正了解你的为人之前。我们死去的孩子才是我想要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对我来说一点都不真实,比较像你的而不是我的。」

珍研究她的饮料研究了很久,当她重新抬头看我时,眼里满是泪水,刹那间我想到爱丽丝的眼泪滑下她的脸庞,滴到我的肚子上,但我趁这个记忆让我心神不宁前赶快将之挥去。我总是这么说:一次一列火车失事就好。

「我觉得那可能是你对我说过最丑陋的话。」

「你要我谈,我就是在谈啊。」

我不记得我刚说了什么,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故意那样说的,我只知道我希望说出很伤人的话。当我知道那孩子是我的那一天,我一直故意不去认真思考这件事。我还是觉得很不真实──但如果我这样告诉珍,她会同情地点点头,然后继续谈一起当爸妈的事,而这件事已经令我头痛欲裂。我破碎人生的片片断断在我脑海中不断旋转,有那么几分钟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永远支离破碎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开始和韦德约会吗?」珍轻声说。

我思考了一会儿。「不知道。」

「我们的孩子过世时我非常伤心,我需要哀悼他,你却表现得好像每件事都还很好,嗯……或许不是很好,但也差不多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珍,我们再生一个就好。你这么说。」

「你太夸大其词。」

「没有夸张得太过分。」

「所以你和韦德上床来纾解悲伤的情绪。」

其中一个忍者小孩掉下一根钢管,它在大理石地板上滚动,发出巨大的声音。珍被吓得跳了起来,那个小孩咒骂了几句、把钢管捡起来,婚宴策划人突然出现把他骂了一顿,我觉得骂得有点严厉。

珍专注地看着我。「你已经不再看我、不再碰我,好像我让你失望了,没办法让你的小孩平安,一直到我们下一个孩子出世前,我都没有什么东西可给你。你完全忽视我的存在。」

「不是这样。」

「你不再抱我,也不再和我一起哭泣。你只是看着远方,然后说一切都会没事,当我准备好的时候,我们可以再试一次。」

「我只是想让你安心。我知道小孩对你很重要。」

「你可能不是故意让我有那种感觉,但那就是我实际的感受。而且我猜──当然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我没有让韦德失望,他要我,而且和小孩无关,这让他很有吸引力。」

我思考了一下她说的话,试着让自己回到她产出死胎的那段时间,但那段记忆已经模糊成一团黑色迷雾,我想不起什么事。「你从头告诉我。」

「我们处在非常不同的位置。我在悼念我们死去的孩子。」

「我也是啊。」

「你总是看着日历,问医生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再试一次。你说你想让我安心,或许是真的,但我那时却觉得你一直在前进,把我丢在后面,然后在人生道路上的某处,你不再把我当成你的妻子,你只是把我看成我们死去的或未来孩子的妈。」她双手紧握,不断摇头,面带悲伤的笑。「当你仔细思考这件事的时候,你会发现这是个悲剧。过去我希望你把我当成太太看待,你却只看到一个失败的母亲;现在我要你把我看成你孩子的母亲,你却只看到一个失败的妻子。」

「你想太多了。」

「我想的还不只这些。」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我说了,你没听到我说的。」

「我最后总会听见的,你应该一直说到我听见为止。」

「或许你说得对。」

「我们本来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我突然怒不可遏,「我们本来可以解决的,但你放弃了,你在我根本都还不知道出了什么错之前,就去找了另外一个人。这本来会是我们的小孩。」

「它还是我们的小孩,你和我的。」

「没什么你和我,」我说,起身准备离开。「我们是陌生人,我不知道如何和一个陌生人共同抚养小孩。」

「贾德。」她苦苦哀求着,「我们终於开始谈了,请你坐下。」我可以感觉到那群空服员已经闭上嘴,转而收听我们这出戏。最后我看了珍很久,看着她疲惫的双眼,看着她不顾一切的表情。

「我做不到。」

「别走。」她又说了一次,但我已经在移动,越过桌子离开那里。我最后听到她说的是「这件事不会这样就结束」这个事实,显然它真的是事实,让我从肺部挤出空气,让我拔腿狂奔,因为,我最想做的是摆脱这件事。我没准备好要当个父亲,我没什么可以给我的孩子;我没有智慧、没有一技之长,没有房子、没有工作、没有老婆,如果我想收养小孩,铁定资格不符。我所拥有的是一大袋的一事无成,没有一个孩子会尊敬这样的父亲。这本来是我可以重新开始的机会,找一个愿意和命运作对、愿意爱我的人,好好想接下来的人生如何过,如今这个把过去一笔勾销的机会不见了,变成一个预设的单亲爸爸,情况恐怕只会更可悲。

我正走下宽阔、铺着地毯的大厅要往停车场去,但我的腿突然不听使唤,踉踉跄跄靠在一面墙上,顺着墙面一路滑坐到地板上。一群二十出头、身穿西装礼服的小伙子从会议室出来,有点雀跃和紧张,他们在传一个银色酒瓶,彼此互相打闹着──这群人是新郎和伴郎。和其他人不一样,新郎穿的是燕尾礼服,打着白色领带,大约二十来岁,长得非常俊俏,脸刮得干干净净,发型也用发胶固定好了。在摄影师一声令下,伴郎鱼贯进入另一个房间,摄影师已经准备好要拍摄婚礼场景了。有一会儿大厅里只剩我和新郎,我们四目交接,他微笑以对。

「这位老哥,你还好吗?」他非常亲切且充满善意地问。

「还好。」我说。「祝你好运。」

「谢谢。我很需要。」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对他而言很不真实,这是他的大喜之日,对他来说什么都不真实;我则在守丧中、在惊吓中,他对我来说也很不真实。我们就像鬼魂,在一栋鬼屋抆身而过,很难说谁比较同情谁。之后,他拉了拉领带,回到会议室去把他无知的自信拍下来留给后代子孙看,我则慢慢站起来,双脚依然抖颤地走向停车场。

※※※

★下午四点四十分

我开了两个小时的车回到金斯顿,回到珍和我以前共享的房子。我从前门进去──其实我一直都这么做,趁珍和韦德不在的时候溜进去。如果我有心理医师,他会问我为什么需要潜入旧居,我给他的答案跟给你的一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时我也没有什么预谋,就是会跑到那附近逛逛。技术上来说,这栋房子的产权有一半属於我,而且如果珍真的不希望我出现,她早就该换锁,或至少把警报密码换掉。

我进入前厅,注意到邮件桌上已经没有摆珍和我的合照。厨房都没变,除了冰箱门──上面原本有珍和我在玛莎葡萄园的合照,或是她最喜欢的那张我大学时拍的黑白照,照片中的我戴着鲍伯.马利三色帽【注】坐在一道栏杆上,她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我对着她笑。现在这些照片都不见了,我也没看见她和韦德的照片,我喜欢解读成这代表她还没有那么投入,但如果你们才交往一年,也没有那么多拍照的机会。

【译注】鲍伯.马利(Bob Marley),牙买家歌手、作曲家与社会运动者,为雷鬼音乐之父,一头长卷雷鬼头发及牙买家国旗红黄绿三色毛线帽是其招牌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