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2 / 2)

「玛莎,我还不到五十二岁。」玛蒂小姐严肃地强调说。也许因为这一天,她年轻时代的记忆又非常鲜活地重现在她面前,而她发现青春已经离她如此遥远,一去不返,这让她颇为烦躁。

但是她从未提及过去和霍尔布洛克先生的亲密关系。也许很少有人对她年轻时的恋情表示过理解和安慰,所以她一直将它深藏在心底。自从我无可避免地从珀尔小姐那里听到这个秘密后,我能看得出玛蒂小姐那颗沉浸在痛苦和缄默中的心是多么忠诚。

她找了个绝佳的借口,每天戴着自己最好的帽子坐在窗边,全然不顾她的风湿病,就为了能看到楼下大街上的情形,而又隐蔽地不被人发现。

他来了。他低着头坐在那里,手掌摊开放在膝盖上,两腿大敞,当我们回答了他回途是否安全的问题之后,他吹了声口哨。忽然他跳了起来——

「哦,女士们!你们需要在巴黎买什么东西吗?我要去那儿一两个星期。」

「去巴黎!」我们都惊叫起来。

「是的,女士们!我从没去过那儿,一直想去一趟呢。我想如果我不马上去的话,可能永远都不会去了。所以赶在收获季节之前,干草收完我就出发。」

我们都非常惊讶,以至於一下子想不到要让他带什么东西。

他就要离开房间的时候,突然转过身,用他特别喜欢的感叹语调说:

「上帝保佑我的灵魂,女士!我差点忘了来这儿的任务。这是那晚在我家您非常欣赏的诗集。」他从上衣口袋里用力扯出一包东西。「再见,小姐。」他说,「再见,玛蒂!照顾好你自己。」然后他就离开了。不过他送了她一本书,还称她为「玛蒂」,就像三十年前一样。

「我希望他不要去巴黎。」玛蒂尔达小姐担忧地说,「我不相信他能吃青蛙。他以前对吃的东西可在意了,对一个强壮的年轻人来说,这种习惯还是很少见的。」

不久后我准备辞行,临走前给了玛莎很多嘱咐,让她好好照顾女主人;如果她觉得玛蒂尔达小姐身体不好,就来告诉我,这样我就可以去探望老朋友,也不用玛莎事先通知她。

於是,我时不时地会收到玛莎的一两条消息。大概是十一月的时候,我收到的便条上说她的女主人「情绪低落,茶饭不思」,这让我非常的心神不宁,尽管玛莎没有坚决地要求我过去,我还是整理好行李动身了。

我受到了热情的欢迎,尽管这次临时拜访造成了一些小小的手忙脚乱,因为我只提前了一天才通知她们。玛蒂尔达小姐看上去病得不轻,我准备好好地安抚和照料她一番。

我先下楼和玛莎单独聊了一下。

「玛蒂小姐病了多久了?」我站在厨房的火炉边问。

「哦!我想有两个多星期了,一定有了。那是一个星期二,珀尔小姐来过之后,她就开始这么没精打采的。我还以为她累了,好好睡一晚就会好起来。可是没有!她就一直这样,后来我觉得应该给您写信,小姐。」

「你做得非常对,玛莎。她能有你这样忠实的仆人,我觉得很安慰。我希望你现在已经适应了这里?」

「小姐,女主人是非常好的,这里吃的喝的也很多,活儿少,又容易做——但是——」玛莎有点犹豫。

「但是什么,玛莎?」

「唉,女主人不允许我有任何追求者。镇上有那么多年轻人,都很愿意和我交往。我可能再也不会去别的地方,这样就太浪费机会了。我知道很多女孩子都瞒着主人,偷偷摸摸跟人交往,但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不然就算他们进这房子,女主人也不会知道。这厨房可是再合适不过,有那么多阴暗的角落,藏个人很容易的。我想到上个星期六晚上——我承认我哭过,因为我不得不把杰姆·赫恩关在门外。他是个稳重的小伙子,配得上任何女孩子。可是我已经向女主人保证过了。」玛莎差不多又要哭了。我没法给她多少安慰,因为根据以前的经验,我知道两位詹金斯小姐对追求者的恐惧心态。而以玛蒂小姐现在心神不宁的状态,这种恐惧只怕会有增无减。

第二天我去看望了珀尔小姐,她非常意外,因为她已经有两天没去看玛蒂尔达小姐了。

「现在我要和你一起回去,亲爱的,我答应告诉她托马斯·霍尔布洛克的近况。我很遗憾,他的管家今天送信来说,他恐怕活不久了。可怜的托马斯!去巴黎旅行太难为他了。他的管家说,他回来后几乎就不去地里走动了,只是坐在账房里,双手放在膝盖上,不看书,什么都不做,嘴里不停地说,巴黎是个多棒的城市啊!巴黎就是害死托马斯表兄的罪魁祸首。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玛蒂尔达小姐知道他病了吗?」我终於发现了她病病恹恹的原因。

「天哪!当然知道了!她没告诉你吗?我两个星期前就告诉她了,也许更早,我一听到消息就告诉她了。真奇怪她居然没告诉你!」

一点也不奇怪,我想,但我没说话。我几乎感到内疚,因为我太过好奇地窥探着那颗柔弱的心灵。我不会提及这个秘密——玛蒂小姐相信她瞒过了所有的人。我把珀尔小姐带进了玛蒂尔达小姐的小客厅,然后让她们独处。当玛莎出现在我卧室门口,告诉我女主人头痛得厉害,请我下去独自用餐时,我并不感到惊讶。下午茶的时候,玛蒂小姐走进客厅,但明显是一种勉为其难的举动。她似乎是想弥补对她去世的姐姐詹金斯小姐的责难之情——这种情感已经困扰了她一个下午——现在她开始后悔,因此一直在跟我讲黛博拉年轻时有多么聪明能干:她如何挑选她们去参加各种晚会时穿的裙子(玛蒂小姐和珀尔小姐年轻时参加的冷漠寡淡的晚会是多么遥不可及,虚无飘渺啊);还有黛博拉和她母亲是如何发起帮助穷人的互济会,教女孩子做饭和针线活;黛博拉曾经和一位勋爵跳过舞;她还经常去拜访彼得·阿利爵士,曾经试图根据阿利庄园的平面图改建宁静的教区长住宅(爵士可是有三十个奴仆);玛蒂小姐曾经大病一场,黛博拉照看了她很长时间,我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事,但现在我算了一下日子,这事应该是发生在霍尔布洛克先生求婚被拒之后吧。於是在这个长长的十一月的夜晚,我们一直在低声地谈论着过去的时光。

第二天珀尔小姐带来了霍尔布洛克先生去世的消息。玛蒂小姐静静地听着噩耗。事实上,从前一天的情形来看,这恐怕已是无可避免的结局。珀尔小姐一直念叨着「他的去世真是令人悲伤」这样的话,想让我们表现出一些哀悼之情,她还说——

「想想去年六月那美好的一天,他看上去多精神啊!如果他没去可恶的巴黎,那个老是闹革命的地方,他肯定还能再活二十年。」

她停顿了一下,等着我们表态。我看到玛蒂小姐正不安地轻颤着,没有办法说话。於是我表达了一下自己真实的感受。珀尔小姐待了一阵子——毫无疑问,她认为玛蒂小姐已经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就告辞了。

玛蒂小姐非常坚强地隐藏了她的真实情感——甚至对我也是如此,因为她没有再提起霍尔布洛克先生,尽管她床头柜边的小桌子上还放着他送给她的那本书,和她的《圣经》搁在一起。她请克兰福德镇的女制帽商帮她做一顶帽子,类似尊贵的贾米森夫人戴的那种,她以为我没听见或者没注意到对方的回答——

「可她戴的是寡妇的帽子,女士?」

「哦!我只是指那种款式,当然不是指寡妇帽,而是像贾米森夫人戴的那种款式。」

从那时起,我总是看到玛蒂小姐在努力隐藏她强烈的情感,以至於她的头和双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我们听到霍尔布洛克先生噩耗的那天傍晚,玛蒂尔达小姐非常沉默,并且若有所思。晚祷后她叫来玛莎,却又站在那里不知道要说什么。

「玛莎,」玛蒂尔达小姐终於说,「你还年轻——」然后她停顿了很长时间,於是玛莎行了个屈膝礼,提醒她把话说完,并说:

「是的,请说吧,女士,到十月三日我就二十二岁了,请说吧,女士。」

「玛莎,也许你会碰到你喜欢的年轻人,而他也喜欢你。我的确说过你不能有追求者,但是如果你真遇到了这么一个年轻人,就告诉我。如果我认为他品行端正,我不反对他每周来见你一次。上帝不允许我让年轻人伤心!」她低声说,好像在为某种不确定的意外做准备,当听到玛莎早有准备的回答时,她颇为吃惊——

「太感谢您了,小姐,有一个叫杰姆·赫恩的人,他是个木匠,每天赚三先令六便士。他光穿袜子就有六英尺高,求您了,女士,如果您明天上午去打听一下他,每个人都会告诉您,他是个稳重的人,我敢说,他明晚一定很高兴过来见您。」

尽管玛蒂小姐很是惊讶,她还是向命运和爱情屈服了。

[1] 乔治·赫伯特是英国十七世纪着名诗人之一,是「玄学派」的代表人物。

[2] 《一千零一夜》里的人物。

[3] 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着名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园丁的女儿》中的诗句。

[4] 丁尼生的一首长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