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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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塞梅耶先生大衣和帽子都已经脱掉,像是一个熟客似的没有让人通报就走进屋子来,在门旁边站住。他的外表和冬妮给她母亲的一封信里所描述的毫厘不差。他的躯干比较短壮,既不太胖也不太瘦,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已经磨得有些发亮的上衣,同一颜色的裤子,又紧又短。白背心上挂着一条细长的表链,上面七竖八搭着两三条系夹鼻眼镜的绳带。剪得齐齐整整的白鬓须和他那红通通的脸庞是个尖锐的对照,除了下巴和嘴唇还露在外面外,几乎把整个面颊都遮盖住。他的嘴小而灵活,样子使人发笑,整个下牙床只剩下两颗牙。当他把两只手插在直筒子似的裤袋里,带着一副紊乱、沉思、心不在焉的神情站在那里的时候,他那一对圆锥形的黄牙紧紧抵住上嘴唇。虽然当时屋内一点风也没有,他头上的毛茸茸的斑白的软发却轻轻地飘动着。

最后他终於把手从裤袋中拿出来,欠了欠身,让下嘴唇搭拉下来,费了好大力气从胸脯上的乱成一围的绳索中解开一条系眼镜的带子。接着他一下子把眼镜夹在鼻子上,做了一副最使人发噱的怪相,端详着这一对夫妻,口里念念叨叨地说:「啊哈。」

因为他过分喜欢用这个口头语,所以这里必须说明,他可以用最不同、最独特的样子表达它。比方说,他可以把头一仰,把鼻子一皱,张大了嘴,摇摆着手,拖长了鼻音,像个中国小铜锣儿似的把这个声音哼出来……他也可以不带这么丰富的含义,只是简单随便地,柔声细气把这个字说出来,而其结果也许更令人发笑,因为他的「啊」字总是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今天的「啊哈」是一个短促而快乐的「啊哈」,伴随着这个声音他把头快速地一摆,似乎他这时的心情非常快乐……然而我们却也不能信以为真,因为事实是,银行家凯塞梅耶的外表越快乐,他的心情越凶险。如果他跳跳蹦蹦,「啊哈」之声不绝於口,夹鼻眼镜戴上又摘下,胳膊摇来摆去,嘴里说个不停,做出一千种滑稽可笑的样子,那么我们可以断定,恶毒的念头一定正在啮咬着他的内心……格仑利希先生眨着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不信任望着他。

「你今天这么早?」他问。

「不错,不错……」凯塞梅耶先生回答,把他的一只皱瘪的、通红的小手在空中摇了摇,似乎是在说:别着急,马上就有让你吃惊的事了!……「我有事情跟你谈!马上就得跟你谈,我亲爱的!」他说话的样子非常可笑,每个字他都要在嘴里转弄一周,然后用他那没有牙的、乱动的小嘴非常费力地吐出来。声音在他口里滚转,就好像他的上颚涂了肥油似的。格仑利希先生眨巴着眼睛,愈发露出不信任的神色。

「您走过来,凯塞梅耶先生,」冬妮说,「您坐下。您来得真好……请您注意听听,当个仲裁人。我刚和格仑利希抬了半天杠……请您说一说:3岁的小孩是不是应该请一位保姆了?您说说!……」

然而凯塞梅耶先生好像根本也不注意她。他坐下来,一边把他的小嘴尽量张得很大,皱着鼻梁,一边用一根食指揉弄着他新剪的胡子,发出一种令人不耐的沙沙声。他透过自己的那副夹鼻眼镜,带着无从描述的快乐神色打量着漂亮的早餐桌、银面包箧和红酒瓶上的商标。

「是这么一回事,」冬妮接着说,「格仑利希说,我让他倾家荡产!」

听到这里·凯塞梅耶先生瞟了她一眼,然后又望了望格仑利希先生……接着就纵声大笑起来!「您使他倾家荡产?……」他喊道。「您……您让他倾家吗?……噢,上帝!哎呀,上帝!竟有这种事!……真是笑话!……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接着他发出一连串不同声调的「啊哈」来。

格仑利希先生显然有一些坐立不安,他尽力在椅子上挪动身体。一会儿用他那长长的食指捋一捋脖领,一会儿又用手很快地梳拢一下自己的金黄色的鬓须……

「凯塞梅耶!」他说,「您庄重一点。您是不是神经失常了?不要再笑了!您要喝酒吗?要不要抽一支雪茄?您到底笑什么呢?」

「我笑什么……您给我一杯酒,给我一支雪茄……您问我笑什么?您是觉得,您的夫人在败您的家吗?」

「她太追求浮华了。」格仑利希先生恼怒地说。

这一点冬妮并不想争论。她平静地向后仰靠着,双手揣在怀里,手摆在睡衣的天鹅绒带子上,上嘴唇带着些刁钻的神情噘着,她说:「不错……我是这样。这件事很清楚。这是我从妈妈那儿学来的。克罗格家的人都有喜欢奢华的风尚。」

她本想以同样平静的语调宣布,她性格的确轻佻、急躁、喜欢找碴。她的强烈的家族本性几乎不允许她接受自由意志和性格自我发展的说法,相反地,它使她以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宿命的冷静去接受自己的性格……她不想区别它,也不想有所改正。她不知不觉地形成一种观念,认为无论是什么癖性,好的也罢坏的也罢,都是天生而来,世代相传的,因之也都是可尊敬的,人们必须对它表示崇敬。

格仑利希先生已经吃完早饭,两支雪茄的香气和炉火的暖气交织在一起。

「您还有兴趣吗,凯塞梅耶?」主人问道,「您再吸一支吧。我再给您斟一杯葡萄酒……您是说要跟我谈谈?很要紧吗?发生了什么大事?……也许您觉得这儿太热了吧?……等一下咱们一起坐车进城去……吸烟室比这儿凉爽一点……」可是这一切努力都只赢得凯塞梅耶先生把手在空中一摆,好像他要说:您说这些话一点也没有用,亲爱的!

最后大家站了起来,冬妮留在餐室里照管着使女收拾餐具,格仑利希先生领着他这位业务上的友人穿过小书房,他心事重重地用手指捻弄着左边的胡须尖,低着头在前面走,凯塞梅耶先生跟在他后面,摆动着胳臂走进了吸烟室。

十分钟过去了。冬妮在客厅里耽搁了一会,用一把花花绿绿的毛掸子亲手拂拭了一下小写字台那光泽闪闪的胡桃木桌面和另一张桌子的曲腿。然后她慢慢地从餐厅走回起居室。她的步伐十分安详、端庄。布登勃鲁克小姐作了格仑利希太太以后显然一点也没有减少过去的骄矜。她永远把身躯挺得笔直,下额微微向后收敛着一些,居高临下地俯视一切。她的一只手拿着一个精巧的油漆的钥匙箧,另一只手轻巧地插在深红色睡衣上松软的大皱褶在身上左右摆动。然而从她嘴角上天真纯洁的神情却可以看出来,她的这一切端庄矜持只不过是她那无邪的游戏的一种表现而已。

她在小书房里来回走了两遍,用一把小铜壶把大叶植物的黑土浇湿了。她非常喜爱她的棕榈,因为这些棕榈树长得枝茂叶盛,更使屋子里平添了许多华贵气象。她小心谨慎地抚摩了一下粗茎上滋生出的一个新芽,又轻轻地摩挲了一会那些庞大绮丽的叶面,用剪刀剪去一两个枯黄的叶尖……突然她注意倾听起来。吸烟室里的谈话几分钟以来已经变得非常热烈,这时声音忽然提得这么高,以致在小书房里每个字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虽然当时门关得很紧,窗帘也很厚。

「您还是不要喊吧!看在老天爷面上,您别发这么大的火,」听得出这是格仑利希的喊声,他那柔细的嗓子生来就不是用来嘶嚷的,听着彷佛是在尖叫,「您再抽一支雪茄吧!」他补充了一句,竭力使声音温和。

「好,非常感谢,请您给我一支,」那位银行家,接着出现了片刻沉默,凯塞梅耶先生一定正在点烟。一会儿听见他说:「一句话,您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不是这样就是那样。」

「凯塞梅耶,请您再把期限放宽一点吧!」

「啊哈?哼……不成,亲爱的,绝对不成,别提这个话了……」

「为什么忽然不呢?您为什么忽然这样心血来潮了?看在老天爷面上,请您讲一讲情理吧!您已经等了这么久了……」

「一天也不能多等了,亲爱的!亲爱的!就是八天吧,多一小时也不成了……但如果我们求那个人……帮一把……」

「不要提名字,凯塞梅耶!」

「不提名字……好。如果我们能求求您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岳……」

「不要明说了!……老天爷,您别做蠢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