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2 / 2)

「噢,托马斯,」克利斯蒂安说,神情严肃地摇着头,伸出一根食指来,样子显得有些笨拙……「讲到这件事,你是不太了解我的,你知道……事情是这样……一个人必须让自己的良心平静……我不知道,你了解不了解这一点……格拉包夫替我开了一个治颈部肌肉的药方……很好!如果我不用他的药,如果我把药扔在一边,我心里就不宁静,一点依靠也没有,就吓得要命,感觉不舒适,咽不下东西。但是如果我用了药,我就觉得自己已经尽了责任,就觉得身体正常了。这样我的良心安适了,我平静、满足了,咽东西也就没问题了。我想,这还不是他的药的功能,你知道……但是事情是这样,一种想像,如果我了解得正确的话,只有通过另一种想像,一种与之相反的想像,才能解除……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这一点……」

「不错,啊,不错!」参议喊道,两只手捧了一会儿头,「你就这样做吧!随着你的想法做吧!但是不要谈论它!不要叨叨不休地说它!不要拿你那莫须有的小事来搅扰别人——你这样一天到晚喋喋不休地胡扯也让人笑话死你了!可是我告诉你,我再重复一遍:如果你只是自己出丑,我是没有闲心去管的。但是我禁止,你听见没有?我禁止你把公司牵连进去,像你昨天晚上做的那样!」

克利斯蒂安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慢吞吞地拢着自己稀疏的、褐色的头发,脸色严肃、慌乱,眼睛若有所思,游移不定。无疑,他脑中想的仍然是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沉默了一刻。托马斯一语不发绝望地踱来踱去。

「你说,所有的商人都是骗子,」他重新开口道,「好!你是厌烦你的工作了吗?你后悔做商人了吗?你当初求得父亲的同意……」

「是的,汤姆,」克利斯蒂安沉思地说,「我真后悔没有去念书,在大学里一定很有意思……高兴去就去,完全凭自己喜欢,坐下听听讲,就好像在戏院里……」

「好像在戏院里……哼,我看对你最合适的地方莫过於在演杂技的咖啡馆里当小丑了……我不是开玩笑!我诚心诚意地以为,这是你内心的愿望!」参议断言说。克利斯蒂安一点也不辩驳,他只是茫然向空中凝视着。

「而你竟无耻地说这种话,你不了解……一点也不了解什么是工作,你整天就知道进戏院、游荡、装疯卖傻,你装了一肚子情绪、感触、故事,你就跟这些东西打交道,视为珍宝,研究来,研究去,你能够恬不知耻地胡扯这些事情……」

「是的,汤姆,」克利斯蒂安有一些抑郁地说,又用右手摸了一下头顶,「这是实话,你说得一点不错。这就是咱们两人不同的地方,你知道。你也喜欢看戏,而且从前,这是我们两人私下说,你从前也有过一些风流事,有一个时期你也特别喜欢读小说和诗一类的东西……可是你一直懂得把这一切跟正常的工作,跟严肃的生活很好地结合起来……我却不能,你知道。我完完全全被另外那些东西,那些无益的东西占领住了,对於正事反而没有精力了……我不知道,你了解不了解我……」

「噢,你也看到这一点了吗?」托马斯喊道,他站住不动,两臂在胸前一叉,「你怯怯懦懦地承认了这一点,还仍然按照老样子办事!难道你是一只狗么,克利斯蒂安!老天在上,一个人到底还有自尊心啊!如果一个人自己也找不到言词为他的生活辩护,他怎么还能继续这种生活呢?可是你就是这样的人!你就是这种本性!如果你能看清楚一件事,能了解它,描述它……不行,我的耐性已经到了极限了,克利斯蒂安!」参议突然向后退了一步,把手平伸出去,急遽地一挥……「到此为止吧,我跟你说!你照样拿你的薪水,可是永远也不要上班了……我一点也不生气。你还是到一边去胡闹去吧,像你一向做的那样。可是不论你到什么地方,你连累了我们,连累了我们一家人!你是一个赘瘤,你是生在我们家庭身上的一块烂肉!你是本城的祸患,如果这个家是我自己的,我就要把你赶出去,从大门赶出去!」他大声喊道,一面愤怒地朝着花园、院子、宽阔的甬道用力一挥胳膊……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长期抑压在胸中的怒火一下子迸出来……

「你这是怎么啦,托马斯!」克利斯蒂安说道。他的心头这时也涌上一股怒气,虽然他那发怒的样子显得颇为可笑。他站在那儿,姿势正像每一个罗圈腿的人那样,身子佝偻着,头、肚子和膝盖向前凸出来,样子有点像一个大问号。他把一双深陷的小圆眼睛尽量睁大,好像他父亲生气时的神情,眼睛周围罩上一圈红圈,一直红到颧骨上。「你这是怎么对我说话!」他说,「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我自己会走,用不着你来赶我。呸!」他又从心坎里斥责了一句,伴随着这个字急遽地把手向前一抓,好像在捕一只苍蝇似的。

出人意外,托马斯听了他的话,并没有更生气。相反地他一声不响地把头低下来,慢吞吞地继续围着花园走动起来。彷佛他最后终於能把他的弟弟激怒起来,使他说出激烈的反对话,使他提出抗议,他自己已经心满意足了,已经非常舒适了。

「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他平静地说,一面又把手背在背后。「这场谈话真使我很难过,克利斯蒂安,然而我们早晚需要这样谈一次。在一家人间闹这样的事是可怕的,可是我们一定要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我们现在可以平心静气地把事情谈一谈,年轻人。如果我看得不错的话,你不喜欢你如今的工作,是不是?」

「不喜欢,汤姆,你看得不错。你知道:开始的时候我非常满意……我觉得我在这里比在外人的商店里好。但是我缺少的是独立,我想……当我看到你坐在那里工作的时候,我一直羡慕你,因为对你说起来,那算不了什么工作。你工作并不是出於必要,作为主人和老板,你可以让别人替你工作,你只要算算帐、管理着别人就成了,你没有什么事情好做……这是很不同的……」

「好,克利斯蒂安,为什么你早不告诉我这个话啊?你完全有自由可以使自己独立或者成为一个独立者。你知道,父亲在他的遗产里留给你我每人一笔五万马克的现款;只要你有正当可靠的用途,我随时准备支付给你。在汉堡或者任何一个城市有很多可靠但是缺少资金的生意,需要别人投资,你可以以股东的身份参加这些商号……咱们每人把这件事再考虑一下,同时也找机会跟母亲谈谈。我现在还有点事要做,你在这几天里也可以把英文书信办完,走吧……」

「比方说,汉堡有一家H. C. F. 布尔梅斯特公司,你觉得怎么样?」走到走廊上的时候,他问道,「是一家进出口公司……我认识这个人。我相信,这样的机会他听见一定不会放过……」

这是1857年的5月底的事。6月初克利斯蒂安已经动身经过布痕到汉堡去了……对於俱乐部,对於市剧院,对「蒂渥利」以及本城的全体喜好轻松玩乐的人这是一个重大的损失。全体纨裤子弟,其中包括吉塞克博士和彼得·多尔曼都到车站给他送行,送给他鲜花,甚至纸烟,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无疑这是他们想起克利斯蒂安给他们说的那些故事来了。最后律师吉塞克博士在全体的欢呼声中替克利斯蒂安在外衣上戴上一枚金纸做的纪念章。这枚纪念章是从码头附近一处人家拿来的,那是一个小旅馆,夜间门口悬着一盏红灯,是一处人们不拘形迹的玩乐场所,那里面总是笑语喧天……这枚纪念章如今颁给即将离别的克利山·布登勃鲁克,是为了纪念他出色的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