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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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尔曼内德先生迁进孟街里来,第二天他在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的新宅和他们夫妇一同吃饭,第三天是星期四,他认识了尤斯图斯·克罗格和他的妻子,认识了布来登街布登勃鲁克家的太太和三位小姐,他们认为他滑稽得厉害——他们把厉害说成「列害」——认识了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塞色密对他的态度相当严峻,也认识了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和小伊瑞卡,他把一包糖果递到伊瑞卡手中……

他的情绪老是那么好。虽然每隔一会儿,就重重地叹一口气,然而他的叹气却只是出自过度舒适,并不说明其他的问题。他抽烟斗,用他一口奇怪的乡音说话,表现了惊人的持久静坐的能力。每次饭后,他就用最舒服的姿势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坐,抽烟,喝茶,谈天。虽然他给这个老家庭增添了一种完全新奇的陌生情调,虽然他本人好像给这所屋子带来一种不协调的东西,他却不曾搅扰这儿任何根深蒂固的老习惯。他一次不漏地参加早晚祈祷,求得主人的允许旁听了一次老参议夫人办的主日学校,甚至有一次耶路撒冷晚会,他也在大厅里露了一会面,为了让人把他介绍给那些女太太。当然,当丽亚·盖尔哈特一开始朗诵,他便仓惶失措地逃开了。

不久全城就都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了。一些上流人家都在好奇地谈论布登勃鲁克家这位从巴伐利亚来的客人。然而他和别的家庭以及交易所还都没有关系;由於季节的缘故,大部分人都准备到海滨去避暑;所以参议并没有把佩尔曼内德先生介绍到社交界去。讲到参议本人,却很热心地跟客人周旋。虽然他在商务和市政上事情很多,他却挤出时间带着客人到城里各处游览,参观所有的中古时代的古迹,什么教堂啊,城门啊,喷泉啊,市场啊,市议会啊,船员之家啊等等。他想尽各种方法招待客人,把他介绍给交易所里自己的至友……当他的母亲老参议夫人偶尔感谢他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的时候,他只是冷冷地说:「唉,母亲,做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老参议夫人并没有回答他这句话。她甚至连笑也没有笑,眼皮也没有抬。她只是把自己一双清澈的眼睛向斜侧里望去,又转换了一个话题……

她对於佩尔曼内德先生终始如一地保持着又诚恳又亲切的态度,而她的女儿却一点也不是这样。这位经营忽布的商人已经在这儿过了两个「儿童日」了——虽然在他到这儿的第三天或是第四天,他就有意无意地表示跟本地酿酒厂的交涉已经办妥了,一个多星期却又逐渐过去了。在两次这样的星期四团聚上,每逢佩尔曼内德先生说一句话,或者做一个动作,格仑利希太太常常要用慌乱羞怯的眼光望一眼家里人,望一眼尤斯图斯舅舅,望一眼她的几位叔伯姐妹或者是托马斯。这时她的脸涨得通红,常常好几分钟僵直地、一语不发地坐在那里,或者甚至离开屋子……

三楼格仑利希太太卧室里的两扇窗户全都开着,绿色窗帘在六月的晚风中轻轻飘摆着。在带帐幕的大床旁边的一张小几上摆着一个玻璃缸,其中盛着半缸水,水上面浮着一层油,油里面点着许多小灯芯,使这间大屋笼罩在静谧的柔和的光辉中,蒙蒙胧胧地照出屋子里罩着灰布套的直腿扶手椅。格仑利希太太正躺在床上。她的美丽的头埋在一个镶着宽条子边的柔软的枕头里,双臂交叠在鸭绒被上。然而她的眼睛却因为思绪万端而无法闭上,一只长躯体的大飞蛾无声地、急遽不停地围着灯光抖动翅膀,她的目光缓缓地随着这只飞蛾转动……床边的墙上,在两块中古时代城市风光的铜板中间,用镜框镶着一条《圣经》上的格言:「让主指引你的道路……」但是当一个人在午夜里睁着眼睛躺着,要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却不知道何去何从,又没法找人想办法的时候,这句格言又能给人什么安慰呢?

室内静荡荡的,只有壁钟嘀嘀哒哒的声音,和偶尔从隔壁屋子(这间屋子和冬妮的卧室中间只隔着一层幔帐)传来永格曼小姐咳嗽的声音。那边灯还点得雪亮。那个忠实的普鲁士女人这时还笔直地坐在活动桌面的小桌前面,在挂灯下面给小伊瑞卡补袜子。此外,人们还可以听到小伊瑞卡的深沉、恬静的呼吸声。这时因为塞色密·卫希布洛特学校放暑假,这孩子也就回来住在孟街家里。

格仑利希太太叹了一口气,把上半身欠起一些来,用手托住头。

「伊达?」她压着喉咙招呼道,「你还没有睡,还在补衣服吗?」

「啊,啊,小冬妮,我的孩子,」伊达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睡觉吧,你明天还要早起,你要睡眠不足的。」

「好吧,伊达……你明天早晨六点钟叫醒我好吗?」

「六点半钟就够早的了,我的孩子。马车八点钟才来。你把觉睡足了,明天一定又漂亮,又有精神……」

「哎,我还一点没有阖眼睛呢!」

「哎呀,小冬妮,这可不对;你准备明天在施瓦尔道显出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吗?喝七口水,向右边侧身躺着,数一千下……」

「哎,伊达,请你过来一下!我睡不着,我告诉你,我老是想事情,想得头都痛了……你来摸摸,我想我也许发烧了,胃病也犯了;要不也许是贫血的缘故,我太阳穴上的血管都胀了起来,突突地跳,胀得很痛。当然,血管胀是胀,头上的血还是不够……」

听见一阵椅子的挪动声,接着伊达·永格曼那骨骼强大、精神充沛的身躯,穿着一件简单、旧式样的棕色衣服,出现在幔帐中间了。

「哎呀,小冬妮,发烧了吗?让我摸摸?我的孩子……咱们用冷手巾敷敷吧……」

说着,她迈着像男子似的坚定大步走到柜橱前边,拿出一条手帕,在脸盆里浸了一下,又回到床前边,小心翼翼地贴在冬妮的前额上,接着用双手把它抚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