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2 / 2)

「谢谢,伊达,真舒服……哎,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的好伊达,这儿,床边上。你看,我老是在想明天的事……我怎么办呢?脑袋都想晕了。」

伊达在她身边坐下来,又把针和撑在袜子架上的袜子拿在手中。她那光滑的、灰色的头顶低垂着,一双从不知疲倦的光亮的棕色眼睛紧盯着针眼,开口说:「你想,他会问吗,明天?」

「一定的,伊达!没什么可怀疑的,他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克拉拉是什么情形?也是在这样一次郊游里……你知道,我自然也可以躲过去。我可以老跟别人在一起,不让他接近我……可是那样事情就算完了!他后天就走了,他已经说过,如果明天没有什么结果,他也不会再待下去了……无论如何,这件事明天要有个决定……可是如果他提出来,我怎样说呢,伊达?你从来没有结过婚,所以你根本不了解生活,可是你是一个诚实的女人,你今年已经42岁了,你有自己的理解力。你能不能替我出个主意?我需要别人替我出主意……」

伊达·永格曼把手里的袜子放在怀里。

「可不是,冬妮,这件事我也想了很多很多。不过我发现,不能给你出什么主意,我的孩子。他不跟你或者你母亲提出这件事,是不会离开这里的。如果你不愿意这件事,你也早已经把他打发走了……」

「你说的对,伊达;可是我一直不能这样做,反正早晚是这么回事!但是另一方面,我自己又老在想:我还能退回来,还不算冲!我就这样躺在这里,自己折磨着自己……」

「你喜欢他吗,小冬妮,你说老实话!」

「是的,伊达,如果否认这一点,那我就是说谎话。他并不漂亮,可是在生活里这一点倒无关紧要,他是个善良的人,不会做坏事,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我一想到格仑利希……哎呀,老天爷!格仑利希老是说自己精明强干,可是他却非常狡猾地掩盖住自己险诈的本性……佩尔曼内德可不是这样的人,你看得出来的。我只能说,他为人太随便,太贪图安逸。当然,这也是一个缺点,因为照这种样子下去,他决不会发财致富,他有点任其自然,马马虎虎。像他们那地方的人说的那样……他们那里的人都是这样子,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伊达,问题也就在这里。在慕尼黑,他混在自己一群人中间,混在跟他一样说话、一样行事的人中间,我就很喜欢他,我觉得他很洒脱,很诚恳,也很亲切。而且我也发现这是双方面的。他可能把我看成是一位阔妇人,比我实际的情况还要阔,这也有关系,你知道,母亲不能给我很多钱……可是我相信这一点对於他并没有很大影响。他并不想要一笔非常大的钱财……够了……我还要说什么,伊达?」

「在慕尼黑,不错。可是在这儿呢,小冬妮?」

「在这儿呀,伊达!你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在这儿他完全脱离了他的本乡本土,这里,一切都是另一副样子,这里人更严肃,名利心更重,怎么说呢,更矜持……在这儿我常常禁不住替他不好意思,不错,我一点不向你隐瞒,伊达,我是个老实人,我替他害羞,虽然这也许是我的短处!你知道……他在谈话的时候,有很多次该说第四格‘我’的时候,他脱口就说第三格。他们那里的人就是这样,伊达,甚至最有教养的人,碰上心情好的时候也这样说,谁也不觉得刺耳,谁也不觉得奇怪。可是在咱们这儿母亲就斜着眼睛看他,汤姆就皱起眉毛来,尤斯图斯舅舅浑身一颤,而且像克罗格家人那样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菲菲·布登勃鲁克或是佛丽德莉科或者亨莉叶特就要向她们的母亲丢个眼色,每逢这个时候我就羞得不得了,恨不得跑出屋子去,这时候我就想,我决不可能跟他结婚……」

「这是哪里的话,小冬妮!你将来是跟他住在慕尼黑啊!」

「你说得对,伊达。可是订婚礼呢?订婚礼要在这儿举行的。请你想想,如果我因为他的举止粗俗,而必须在全家面前、在吉斯登麦克和摩仑多尔夫这些人面前永远羞得抬不起头来的话……哎,格仑利希比他要文雅得多,可是他的心却是黑的,正像施藤格先生常常说的那样……伊达,我的头晕得很,请你给我换个手巾。」

「反正冲早是这么一回事,」她叹了口气接过手巾来,又重复了一句,「现在也好,将来也好,最主要的是,我需要再结一次婚,不能再以一个离过婚的女人的身份在这里混日子了……哎,伊达,这些日子我老是回想过去的事,回想格仑利希初次到这里来,回想他跟我演的那幕戏——一幕丑剧,伊达!——我又想到特拉夫门德,想到施瓦尔茨可夫一家人……」她说得很慢,眼光带着梦幻的神情在伊瑞卡的袜子的补缀地方停了一刻……「想到订婚,爱姆斯比脱和我们的家——那真称得上富丽堂皇,伊达,当我想到我的那些睡衣……跟佩尔曼内德一起,我不会再有那些东西了,你知道,生活教我们越来越懂得谦虚,我又想到克拉森医生,想到这个孩子,想到那个银行家凯塞梅耶……最后,那出收场戏——那真是可怕,你简直无从想像,当一个人在一生中有过这样可怕的经历时……可是佩尔曼内德是不会干出那种肮脏的把戏来的,这一点他倒是叫人信得过的。讲到做生意我们也可以相信他,我确实相信他跟诺普在尼德包尔酿酒厂很能赚点钱。如果我做了他的妻子,你会看见的,伊达,我一定设法让他的事业心更重些,使他的成就更大一些,多努力一点,为我和我们所有的人增光。他一旦和布登勃鲁克一家的人结了婚,他就承担了这样的责任!」

她把手交叠在脑袋下面,仰望着屋顶。

「不错,自从我答应格仑利希的求婚,已经整整过了十年了……十年了!现在我又走到这一步,又要答应另一个人的求婚了。你知道,伊达,生活是非常严肃的一件事!……不同的只是那时候这是一件大事,家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折磨我、逼迫我答应那件事,而今天却都很平静,认为我答应这场亲事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你必须知道,伊达,这次我和阿罗伊斯订婚——我现在已经说阿罗伊斯,是因为反正冲早是这么一回事——一点也没有值得高兴、值得庆祝的地方。它和我的幸福毫无关系。我这第二次结婚只是为了静悄悄地、驯驯服服地弥补我第一次婚事的错误罢了,为了不玷污家庭的名声,这是我的义务。母亲这样想,汤姆也这样想……」

「你说到哪里去了,小冬妮!如果你不喜欢他,如果他不能使你幸福……」

「伊达,我已经认识了生活,我不再是笨鹅,什么我都看得清楚。母亲……母亲倒是不会坚持这件事的,凡是遇到不妥当的事,她总是说一声‘算了’就避过去。可是汤姆,汤姆却希望把这件事办成。汤姆是怎么样的人,你还以为我不知道!你晓得,汤姆是什么想法?他的想法是:只要不是绝对配不上,随便哪个人都可以。因为这次重要的不在於办一门出色的亲事,只要能再结一次婚,把上一次的不幸弥补过来就成了。他的想法就是这样。佩尔曼内德一到这里,汤姆早已暗地里去打听有关他的生意的情况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等到打听的结果还令人满意,这件事在他那儿便成了定局了……汤姆是个政治家,他知道他要做的是什么,是谁把克利斯蒂安赶出去的?……这个字眼也许太厉害了,可是事实确是这样啊,伊达。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因为克利斯蒂安使公司和家庭出了丑。在他的眼中,我也是同样情形,伊达。倒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只是因为我住在家中,我作为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在娘家闲住着。他希望这件事能告一段落,他这种想法是有他的道理的,我对他的爱戴倒并不因为这件事而有所减少,而且我希望他对我也是这样。说实话,这几年来我也一直渴望重新走进生活里去,因为——也许我不应该说这种话,我在母亲这儿待着的确也感到烦闷,我刚刚30岁出头,我觉得自己还年轻。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伊达,你30岁的时候头发已经灰了,这是因为你们一家人血液的关系,你那个死於噎嗝症的普拉尔叔叔……」

这一夜她还发表了不少诸如此类的议论,偶尔插上一句「反正冲早是这么回事」,最后她安安静静地酣睡了五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