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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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愿望和行动是基於我们神经系统的某些需求而产生的,这种需求很不容易用言词精确地说出来。譬如说吧,我们称之为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的「虚荣心」的,他对於自己仪表的刻意修饰,他的衣着的奢侈浮华,实际上根本是另一同事。仔细推究起来,这只不过是一个活动家力求自己从头到脚永远保持着能适合自己身份的规矩整饰而已。但是他自己和别人对於他的才能和精力的要求却有加无已,私事和公务成堆地压在他的头上。在市政会一次分配职务的会议上,税务管理这项重责摊到他的头上。然后铁路、关税和别的一些国家要务也接踵而来,都要分掉他一部分的精力。自从当选以后他主持召开了不计其数的管理监督委员会的会议,在这些会议上,为了不伤害一些年长的人的敏感自尊,一方面他要做得像是尊重他们的多年的经验,一方面又要把实权操在自己手中,这就需要他使出自己的全部机敏、灵活和交际手腕来。如果有人已经注意到一件令人惊异的事,他的「虚荣」在这一段时间内显着地增长起来,也就是说他的一些要求,像恢复疲劳啊,颐养精神啊,为了振起精神一天更换几次衣服啊等等,越来越频繁起来。这就意味着: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虽然刚刚37岁,精力却已经锐减,身体很快地衰竭下去……

每逢格拉包夫医生要求他更多地休息的时候,他就回答:「噢,亲爱的医生,我还没有到这个日子呢!」他的意思是说,将来有一天,达到某种境况后,那时功成名就,他或许会舒适地享受一番,但是在这以前他还有无数的事情要做,可是事实上他几乎不相信会达到这样的境况。总有一股力量推着他前进,不使他有片刻安宁。甚至当他表面上似乎在休息的时候,譬如说在吃过饭以后拿起报纸的时候,看来他正慢慢地专心致志地捻着胡子尖,但是在他那苍白的太阳穴上青筋迸露,他的脑子里仍然萦回着一千种意念。而且他老是认真地苦心思索着,不论他想的是商业上的一件策谋,一篇演讲词,还是实现一个长久打算的计划:立即把全部内衣更换成新的,这样至少暂时不必再为这件事记挂分神了。

假如这种购置或者更换用品的事常常能使他的精神得到某种暂时的满足和宁静,他对类似的开销是毫不吝啬的,因为这一年他的生意特别好,好得只有他祖父活着的时候才比得上。这家公司的名声不但在本城,就是在外地也叫得很响,而他个人在社会上的威望也与日俱增。所有的人都承认他的干练与才华,当然,有的人是怀着妒意,有的人则是敬佩叹服;但是他自己却一直在徒劳地追逐一种安闲的、井然有序的工作方法,因为他觉得自己总是无可挽救地落在自己日新月异的幻想和计划后面。

如果我们了解这一点,我们对1863年夏天布登勃鲁克议员奔走计划建造一所宽敞的新房子这件事,也就决不能认为这是他的骄傲恣纵了。幸福的人是那些能享清福的人。而他那片刻也不能安宁的本性却催着他为这件事情奔波。自然,别的一些公民又要把他的这件壮举归之为他的「虚荣心」的表现了。事实上也很难找到另一个解释。盖一所新房子,彻底改换一下生活的外貌,一次大清理,大迁移,安置一个新家,把一切陈旧、多余的东西,一切陈年累月遗留下来的渣滓彻底清除干净,甚至当他想像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产生一种清洁、新鲜、洁白无瑕、耳目一新的感觉,使他平添了无限力量……而这些东西他也许确实非常需要,因为他正在竭尽全力要实现这一计划,他甚至已经物色好一块地皮了。

这块地基相当大,坐落在渔夫巷的下端。那儿有一所古老破旧的房子出售,房主是一个龙锺的老处女,一个被人遗忘了的旧家的惟一残存的人。这所房子本来由她一个人伶仃孤苦地住着,但是不久以前她也死了。议员就想在这里盖起自己的新住宅来,当他到码头去经过这里时,他常常细心地打量着这块地方。这儿,四邻都是一些体面人家:一些很整齐的带三角山墙的市民住房;其中最寒酸的要算对面一所房子:一座低矮的楼房,底层是一家小鲜花店。

他全力投入这件事情里面。他做了一个大概的预算,虽然他算出来的这笔款项已经颇为可观,但他发现自己筹办这笔钱还是饶有余力的。不过他忽然又想,这一切也许只不过是他的不合实际的幻想而已,他的脸色不由变得惨白。而且他自己也承认,目前居住的这所房子对於自己一家人、对於他的妻子、孩子和仆人已经是绰绰有余了。然而最后还是他的半意识的需求占了上风,为了使自己这一计划从外部得到支援和嘉许,他首先把这件事透露给他的妹妹。

「告诉我,冬妮,你对这件事看法怎样?这儿通向浴室的螺旋梯虽然挺好玩,可是从根本上讲,这所房子倒和一个火柴盒差不多。太拿不出去啦,你说是不是?现在我当了议员,这可以说都归功於你……一句话,你说我该不该换一所房子?」

哎呀,上帝啊,在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心目中什么东西他不应该有啊!她认真怀着无限的兴奋和欣羡。她把两臂在胸脯上一叠,肩膀略微耸着一点,扬着头,在屋中踱来踱去。

「你应该这么做,汤姆,唉呀老天,你太应该这么做了!谁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再说你又娶了这位阿尔诺德逊家的姑娘,陪嫁就有十万泰勒……你对我真太好了,把这件事先跟我商量,我非常骄傲!……既然决心要做,就要把它弄得高贵不俗,这就是我的意见!」

「是的,我也是这个看法。在这件事上我想多少破费点钱,我想让乌格特承办这件工程,我很高兴,能够先和你一起看一看图样。乌格特的艺术眼光很高。」

托马斯找到的第二个支持人是盖尔达,她对这个计划大加赞赏。虽然搬家时的纷扰混乱决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可是她觉得能有一间在音响方面有特别装置的大音乐室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说到老参议夫人,她立刻把建造新屋的事看作是最近家中一连串福运的一件自然的结果,她只有心满意足地感谢造物主。自从家里添了传宗接代的人,参议又当选为议员之后,她比从前更加不掩饰自己做母亲的骄傲了。她最近动不动就说:「我的儿子,议员。」这句话布来登街的三位布登勃鲁克家的姑娘听来特别刺耳。

这三个年纪一天比一天老的小姐在托马斯飞黄腾达的生活外表上实在寻不出什么暗影。星期四把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嘲弄一番,给她们的乐趣也并不大。至於克利斯蒂安,他已经通过过去老上司李查德逊先生的介绍在伦敦谋到一个工作,最近却打了个电报来,又提出一个任性胡闹的要求来,要和普乌格尔小姐结婚,这件事自然遭到老参议夫人的严词拒绝……总之,克利斯蒂安已经堕落成亚寇伯·克罗格一流的人了,像他这样的人已经不值一提了。这三位老小姐只好在老参议夫人和佩尔曼内德太太的弱点上取得些补偿。譬如说,她们把话题转到发型上,老参议夫人竟能若无其事地说:「她的」头发样式最简单……可是每一个上帝赋予了理智的人都知道,三位布登勃鲁克小姐知道得尤其清楚,老夫人软帽底下的永不褪色的黄里透红的头发早已不能算作「她的」头发了。但是更值得一提的是把冬妮堂妹挑弄起来,让她谈谈那些曾经在她的生活历史上留下可惜的痕迹的人,譬如说,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啊,格仑利希啊,佩尔曼内德啊,哈根施特罗姆一家啊等等……冬妮火气一上来,她就耸起肩膀,像吹一支小钢喇叭似的把这些名字吐到空中来,构成一串短促刺耳的声音。可是在高特霍尔德伯父的几个女儿的耳朵里,这些声音却无比悦耳。

此外她们也不想隐瞒——再说她们也毫无代为掩饰的义务——小约翰学走路和学说话都出奇地慢……这一点她们说的倒是实情,大家都承认,当汉诺——这是布登勃鲁克议员夫人给他们的儿子取的小名——能够把家里每一个人的名字相当正确地叫出来的时候,却独独说不清弗利德利克、亨利叶特和菲菲这三个名字。而走路,如今他虽然已经十五个月,没人扶着却还迈不开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三位布登勃鲁克小姐悲观地摇着头宣布,这个孩子一辈子要作个瘫子和哑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