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2 / 2)

后来她们虽然不得不承认她们这一悲惨的预言是个失误,然而谁也不否认,汉诺的发育确实有些冲缓。还在襁褓中,他就必须和病魔挣扎,一家人都经常为他提心吊胆。他来到世界上的时候虚弱得不会啼哭,洗礼举行不久,他害了三天的小儿吐泻症。他的小心房本来是别人费尽了力气才使它跳动起来的,这次虽然只病了三天,却差一点又永远静止下去。可是他还是活下来了,善良的格拉包夫医生现在正无微不至地护理着他,为了给他开列营养食品不惜呕尽心血,以便帮助他平安度过长牙齿这个危险的关头。但是最初几个白尖尖刚刚穿出他的牙床,抽搐症便接踵而来,而且以后越来越厉害,有几次声势委实来得吓人。后来又到了这个地步,老医生只能一语不发地握着父母的手……孩子躺在床上,气若游丝,从那罩在黑圈里的眼睛的凝固的眼神看来,既然孩子的脑子得了病。眼看着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

可是汉诺的力气又恢复了一些,眼睛也开始看得见东西了。虽然这场大病延缓了他说话和走路的过程,但是暂时总不至於有什么危险了。

汉诺细胳膊细腿,按他的年纪说,个子比较高。他那浅棕色的、柔软异常的头发在这一时期开始以非常的速度长出来,不知不觉地变成波浪形,垂在他那带折子的围嘴式的罩衣的小肩膀上。布登勃鲁克一家人的相貌特征这时也清清楚楚地在他身上显露出来,首先就是他生有一双布登勃鲁克家所特有的手:宽阔,略微嫌短,手指非常秀美;他的鼻子和父亲的以及曾祖父的鼻子完全一样,只是鼻翅好像更为窍秀一些,就是将来也不会改变模样。可是他的整个下半部面型,尖尖的,瘦瘦的,却既不是布登勃鲁克也不是克罗格家的样子,这是他从母亲那一面遗传过来的。他的嘴更是和母亲的像得厉害,从很小的时候起——甚至从这时候他就喜欢紧闭着嘴唇,显出一副痛苦和惊惶恐惧的神情……这种神情越到后来和他那罩着一圈淡蓝阴影的独特的金棕色眼睛越显得协调……

父亲投向他的目光总是怀着克抑着的柔情,母亲细心地照料着他的衣食,安冬妮姑母为他祈祷,老参议夫人和尤斯图斯舅爷送给他玩具骑兵和陀螺——他就在父亲的目光下,母亲的照管下,姑母的祈祷中,玩着老参议夫人和舅爷赠送的玩具开始了他的生活。当他乘的那辆漂亮的小马车出现在街头的时候,行人都有所期待地、满怀兴趣地向他望过去。而那位神气活现的保姆迭霍太太,虽然到现在一直是她照看着小汉诺,可是家人早已决定,一搬到新房子去,就让伊达·永格曼来代替她的工作,老参议夫人那时再另外找一个助手……

布登勃鲁克议员实现了他的计划。买下渔夫巷那块地皮并没有费什么周折,至於出卖布来登街这所老房子的事,经纪人高什一接到信马上扮上一副险恶而为难的面容把它承担过来。没有几天,这所房子就被施台凡·吉斯登麦克买去了;他家里人口不断增长,他和兄弟合伙经营的红酒生意也非常赚钱。乌格特先生承担建筑新居的事,不久之后,他画的一张清清楚楚的透视图就摊在星期四团聚的一家人面前,大家已经可以欣赏这所未来建筑物的正面了。这是巨大雄伟的粗坯建筑,雕刻着女神像的柱子顶着房屋的凸出部分,上面还有一个平台,克罗蒂尔德拖长了声音一团和气地评论这个平台说,下午人们很可以在上面喝咖啡……议员还计划把他的公司的办公室也迁到渔夫巷去。这样一来,孟街老宅楼下的房屋就空出来了。这件事情也很快地安排妥当,原来本市的火灾保险公司已经同意把这些房子租下来,作为办公室。

秋天来了,灰色的老墙已经拆成一堆瓦砾,等到冬天也失去它的威力以后,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的新居已经巍然伫立在宽阔的地下室上面了。再没有什么事比布登勃鲁克盖新房子的事更为城里人津津乐道的了!真的「顶儿尖儿」的建筑,方圆几十里也找不出更漂亮的住宅!在汉堡有没有更漂亮的房子?……可是钱也一定花得少多了,老参议绝对不会这么大手大脚的……至於左邻右舍的人,那些住在带三角山墙住宅中的市民们,都守在窗户后边,津津有味地望着这边工人们怎样在鹰架上工作,他们看见房子一天一天地盖起来心中有说不出的快乐,大家都暗暗算计着什么时候举行房屋上梁典礼。

上梁典礼终於到了,举行这一典礼的时候按照习俗一点小节也没有遗漏。平台上面一位泥瓦匠老工头讲了几句话,讲完以后把一个香槟酒瓶子从肩膀上甩过去,在彩旗中间一个用玫瑰花、绿树叶和各色叶子编织的庞大的花环随着风沉甸甸地摇来荡去。以后全体工人被招待到附近一家酒馆里,举行庆功宴,工人们坐在几张长桌两旁,桌上摆着啤酒、夹肉面包和雪茄烟。布登勃鲁克议员带着他的妻子和小儿子(由迭霍太太抱着),从这间矮屋里的长条桌子中间穿行了一周,对工人们的欢呼致敬表示感谢。

到了外面,汉诺又被放回到他的车里面,托马斯则和盖尔达走过马路对面去,为了再看一眼建筑物的红色的正面以及白石头雕的女神像柱。再走过去两步路就是一家小鲜花店,一扇窄门,狭小寒酸的橱窗里面,一块绿玻璃板上并排摆着几盆球茎植物。伊威尔逊,这家小花店的老板这时正和他的妻子站在店铺前面。伊威尔逊魁梧健壮,金黄头发,穿着羊毛夹克;和他比起来,他的妻子显得异常憔悴疲弱,她生着欧洲南部面型,黝黑的脸皮。她一只手拉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另一只手慢慢地来回推拉着一辆小车,小车里面睡着一个更小的孩子。一眼就看出来,她不久就又要生产了。

伊威尔逊非常笨拙地深深地鞠了个躬,他的妻子一直不停地前后推动手中的小车,她只是用她那漆黑的细长的眼睛沉静而注意地打量着议员夫人。议员夫人这时正挽着自己丈夫的胳膊向她那边走来。

托马斯在他们面前站住,甩手杖指了指上面的花环。

「您做得真漂亮,伊威尔逊!」

「这不干我的事,议员先生。这是我老婆的手艺。」

「啊!」议员惊呼了一声。他急忙把头一转,在伊威尔逊太太的面孔上打量了一刻,他的目光明亮、坚定而亲切。接着,他没有再说什么话,只客气地招了招手,就离开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