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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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尔曼内德太太匆匆从布来登街上走过来。她的神情和步履显得有些萎靡颓唐,平日笼罩着她的那种骄矜神色,只有从她的肩膀和头部还依稀能看出来一点。她在焦急、愁闷、极度匆匆忙中只能尽可能地把残余的一点骄矜摆出来,正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国王会集些残兵败将仓皇逃命一般……

哎呀,她的面容真是凄惨!她那圆圆的、微微噘起的上唇,平日本来是能增加她几分俏丽的,今天却抖动个不停,她的眼睛因为惊恐而瞪得很大,直勾勾地凝视着前方,好像也在急促地赶路……她的头发,蓬乱地从风帽底下披散出来,她的脸色焦黄,正像她每次害胃病时一样。

可不是,最近一段时候她的胃病闹得很厉害;在星期四团聚的日子一家人都看得出来她又在闹胃病。不论大家怎样设法躲避这块暗礁,谈话最后还是要搁浅在胡果·威恩申克案这块礁石上,佩尔曼内德太太本人就不由自主地把谈话引到这个方向去。每到这个时候她就非常激动地问,问天、问地、问一切人:莫利茨·哈根施特罗姆检察官夜间怎么居然能安稳睡觉!她不明白,她永远也不会明白……她越说情绪就越激动。「谢谢,我不吃。」她说,把所有的东西都从眼前推开。她的肩膀耸着,扬着头,一个人孤零零地生闷气。这时除了啤酒以外,她什么东西也不吃,这还是她嫁到慕尼黑去那几年养成的习惯,只是一个劲地把巴伐利亚出的冷啤酒往空肚子里灌,可是她的胃神经却公开叛变,对她痛加报复。这餐饭临近尾声的时候她总要站起来,走到花园或者院子里,倚在伊达·永格曼或是李克新·塞维琳身上,大吐一阵。等她的胃把所有容纳的东西都排除出去以后,就开始痛苦地抽搐起来,而且一抽搐就是好几分钟。这时她虽然吐不出来什么东西,却还要干呕、痛苦很长一段时间。

1月里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时间大约在下午三点钟左右。当走到渔夫巷口的时候,佩尔曼内德太太拐了进来,匆匆地走过一段下坡路,便走进她哥哥的院子。她急慌慌地把门敲开,从走廊闯进她哥哥的办公室,她的目光掠过写字台一直射到窗户前边议员的老位子上,同时带着一种乞求的神情晃了晃头,托马斯·布登勃鲁克不由得马上把手中的笔放下,迎着她走过来。

「什么事?」他问,皱起眉头……

「我要打搅你一下子,托马斯……有点要紧事,一点也耽误不得……」

他替她打开那扇通向他私人办公室的门,等她妹妹走进来以后,随手再把门关紧,然后带着疑问的脸色望着她。

「汤姆,」她的声音在发抖,一双手在皮手筒里绞来绞去,「你一定得帮我们这笔款子……暂时垫一下……保证金,我求求你,你一定得替我们缴……我们没有……我们上哪去找这两万五千马克现金去?……以后,你还可以全数拿回来……而且很快就会拿回来……你知道……就是那件事,简单地说,那件案子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要么是交出两万五千马克的保证金,要么是哈根施特罗姆立刻下拘票。威恩申克以名誉向你担保,他决不离开这个地方……」

「真到了这个地步了吗?」议员说,摇了摇头。

「不是到了这地步,硬被他们搞到这个地步的,这些坏蛋!……」佩尔曼内德太太气得浑身无力,长叹了一口气,一歪身倒在一张漆布椅上,「而且他们还要往下搞呢,汤姆,非要搞到底不可……」

「冬妮,」议员说,他在桃花心木写字台前边侧身坐下,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上,用手支着头……「说真心话,你还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吗?」

她呜咽了几声,然后低低地、绝望地说:「哎,我也不相信,汤姆……我怎么还能相信呢?我这人一生碰到过这么多倒楣的事,我从一开始就不太相信,虽然我一直努力说服自己,让我自己相信。你知道,生活已经给了我这么多教训,让我再相信谁清白无罪真是一件非常困难、非常困难的事……咳,我从很早就怀疑他是不是真有良心,这种怀疑使我非常痛苦,还有伊瑞卡本人,……她也怀疑他……她曾经流着眼泪把心中的话告诉我……由於他在家里的行为而对他有所怀疑,自然这事我们谁也没往外说……他的举动越来越粗野……他老是让伊瑞卡做出快乐的神情,替他驱愁解闷,越来越厉害,伊瑞卡稍微一不高兴,他就摔家具。你可不知道,他每天深夜怎么样把自己关起来弄他那些帐单呢……谁在外面一敲门,就听见他跳起来,大声喊:‘是谁?是谁?’……」

她沉默了一会,又接着说下去,声音比以前大了些,「可是就算他犯了罪吧,就算他做了那些事吧!他也不是为了装入自己的私囊,而是为了公司;再说……哎呀,上帝呀,在我们生活里总还有些事不能不考虑,汤姆!他既然和伊瑞卡结了婚,就算是咱们家的人……就算是咱们自己人……咱们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人被人下到牢狱里去呀,我的天!……」

他耸了耸肩膀。

「怎么,你耸肩膀,汤姆?难道你就情愿忍受着,这群恶棍这样欺侮人不算,你还任凭他们骑到脖子上来?不成,一定要想点办法才成!不能让他们判刑!……市长不是一向把你当作他的一只臂膀吗?……上帝呀,难道议会不能立刻通过个赦免案吗?……我坦白跟你说……在我来找你以前,我本想找克瑞梅去,打算不管怎样求他插一把手,求他管管这件事……他是警察局长……」

「哎,孩子,你这才是异想天开呢。」

「异想天开,汤姆?——伊瑞卡怎么办?小孩怎么办?」她说着把手笼向上一举,做个恳求的姿势。接着她沉默了一阵子,重新把手臂垂下来;她的嘴撇开,下巴抽着,哆嗦起来,两颗大泪珠从她低垂的眼皮底下滚出来。她又加了一句,声音非常低:「我又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