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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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观望自己这一生的残年时,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的目光是忧郁、愁惨的,但是在瞻望小约翰的前途时,他却不能用这种愁惨的目光。他的家族意识,他那禀承祖先又受到特别培养的对於本族历史——不论是过去抑或未来——的景仰和关切不允许他这样做;他的亲戚朋友,他的妹妹(甚至布来登街的那几位小姐也在内),对於小约翰的一半关怀、一半好奇的切盼也影响了他的思想。他沾沾自喜地自我安慰说,他虽然感到自己已经日暮途穷,前途无望,但是对於自己这个小继承人,他却抱着种种的梦想。他幻想小约翰既有才干,又能勤恳地工作,会获得成功和权力,会发财致富,光耀门楣……是的,只有这一件事才使他那冰冷、虚伪的生活得到一些温暖,才给他增添一些真正的焦灼、愁惧和希望。

也许在他老去的时候能有一天从一个安静的角落里看到古老的时代,汉诺的曾祖父的时代重新出现吧?难道这个希望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吗?他本来一直把音乐看作是自己的死对头,可是实际上事情果真这么严重吗?即使承认这个孩子喜爱不看乐谱即兴演奏这件事能证明他具有不寻常的才禀,可是在跟费尔先生的正规学习中他却没有特别的进步。不用怀疑,对音乐的爱好是受了他母亲的影响,而且在童年时期这个影响来得最为深远,这也不足为怪。然而从现在起,该是做父亲的有机会影响自己的孩子的时候了,做父亲的应该把孩子向自己这一边拉过来一点,用男人的影响来冲淡一些孩子直到现在为止所受的母教。议员决定不让这样的机会白白溜过。

汉诺这时已经11岁了。这一年复活节他和他的那个朋友摩仑小伯爵一样,都是勉勉强强地升到三年级,算术和地理两门课还要补考。家人已经决定让他上实科班,因为他将来要经商,要把自己家的生意承继下来,这是自然而然的。他的父亲有时候问他,对於自己未来的事业是否有兴趣,他就回答「有」,简单地、畏缩地回答一声「有」,议员紧逼着又问了几个问题,想让他再多说几句,回答得周详一些,但是常常得不到什么结果。

如果布登勃鲁克议员有两个儿子,那么无疑地他会让小儿子在普通中学毕业,继续入大学深造。但是公司需要一个继承人,另外他认为能使小儿子不受学习希腊文无谓的折磨对他也不啻做了一件好事。他认为实科班的功课比较容易,汉诺既然在很多事情上表现得理解力冲慢,精神不能集中,体格又一向脆弱,不得不常常缺课,他在实科班会省一些力,学习也会更快一些,成绩更好一些。如果希望小约翰·布登勃鲁克有朝一日能完成他命中注定的使命,能不负家人的期望,那么他们首先应该注意的是:一方面加意保护他那不甚强健的体质,另一方面还要通过适当的训练和锻炼逐渐使他的体质增强……

他那棕色的头发偏分着,前面从雪白的额头上斜着梳上去,但是那柔软的卷发总喜欢垂到额角上来,他那棕色的睫毛生得很长,眼睛是金黄色的。他虽然穿着哥本哈根式的水手服,但是不论在校园里还是大街上,在他那些淡黄头发、深蓝眼睛的斯堪的纳维亚型的同学中间,他一直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最近几年他长得比从前结实了一点,但是他的两条腿和胳臂还是细瘦柔软的,跟女孩子一样。他的眼睛跟他母亲的相同,仍然罩着一层青圈。这对眼睛,特别是侧视的时候,总是流露出怯懦的、推拒的神色。他的嘴仍然像小时候那样忧郁地紧闭着,或者当他用舌尖舔着一颗摇动了的牙齿时,他的嘴就微微歪着一些,脸色好像怕冷似的……

朗哈尔斯医生这时已经完全接替了格拉包夫医生的工作,成了布登勃克家的顾问医生。人们从朗哈尔斯那儿得知,汉诺之所以体质亏损,脸色苍白,主要是他的身体不能制造足够数量的红血球。但是这个缺陷并不是没有治疗的药品。有一种很有效的药品,朗哈尔斯大夫开的数量很大,这就是鳝鱼肝油。每天吃两次,每次一调羹。按照议员的叮嘱,伊达·永格曼既严格又亲切地执行这件事,每天按时服用。开始的时候汉诺每次吃都要呕吐,他的胃似乎不能容纳这种良药。不过慢慢地他习惯下来,如果在吞下一口鱼肝油以后,立刻屏住呼吸嚼一口黑面包,恶心就不那么厉害了。

其他一切病症都不过是缺少红血球的后果,都是「并发症」,正像朗哈尔斯大夫一边瞧着自己的手指甲一边说的那样。只是这些并发症也需要毫不容情地加以扑灭。要治牙齿有布瑞希特先生,他和他的鹦鹉犹塞夫斯住在磨坊街,他会治牙,会补牙,必要的时候还能把牙拔掉。为了治消化不良有一种蓖麻油的东西,用茶匙往下一吞,好像一条滑溜的蝾螈一样从喉头滑下去,以后整整三天的工夫,不管你走路还是睡觉,喉头总挂着这样一股气味……哎,为什么所有这些药品都这么难以下咽呢?只有一次——汉诺这次病得很凶,躺在床上,心跳特别不规则——朗哈尔斯大夫惴惴不安地开了一种药。这种药小约翰非常喜欢,不啻对他行了件大好事:这次的药是砒丸。以后汉诺常常要这种甜甜的、使他甘美舒适的小丸子,他几乎对这种药丸产生了一种依恋。但是他从来没有再得到过。

鱼肝油和蓖麻油都是好东西,但是朗哈尔斯大夫和议员都认为:如果小约翰自己不努力,只凭这几种药还是不能够使他成为一个健壮的、经得起风霜的男子汉。在这一点上,他俩的意见完全一致。举例说,体育教员弗利采先生就举办了体育训练班,夏天,在城外「布格广场」上,每周举办一次,给本城年轻人一个培养勇气、力量、技艺和意志的机会。然而汉诺对这些尚武的活动却表现出一种嫌恶,一种沉默的、有所保留的、几乎是傲慢的嫌恶,这件事惹得他的父亲非常生气……以后他要跟他的同学、同年纪的人一起生活、工作,为什么他对这些人就一点感情也没有呢?为什么他总是和那个脸都没洗干净的小凯伊形影不离呢?凯伊固然是个好孩子,但是这个人多少有些古怪,将来也不是个合适的朋友。一个男孩子总应该和那些与他年纪相仿的人一起长大,这些人对他的一生都有很大关系,所以他必须从一开始就学会怎样博得这些人的信任或尊敬。像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两个儿子吧,一个14岁,一个12岁,就是一对标致的小伙子,粗壮、健康,精神奕奕。这两人在附近的树林里举行正规的拳击比赛,他们是学校的最优秀的运动员,能像海豹似的游水,他们不止会吸烟,而且什么胡闹的事都干得出来。他们既让人怕,也受人爱戴和尊敬。这两个人的堂兄弟,检察官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博士的两个儿子虽然体质不好,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然而在读书上却很出色。他们是学校的模范生,勤勉好学,举止安详,上进心特别强,总是全神贯注在学问上,这两人一心渴望当优等生,拿到编号第一的文凭。他们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因此也获得那些比较冲钝和懒惰的同学们的尊敬。但是汉诺的同学们——且不谈他的老师——对汉诺的看法究竟怎样呢?他只不过是一个非常平庸的学生,而且是个窝囊废,一切和勇气、力量、技艺活动有关的事,他都怯生生地避之惟恐不及。有时布登勃鲁克议员到更衣室去,走过三楼的阳台时,他听到那里三间屋子的中间一间——自从汉诺长大了,不和伊达·永格曼一起睡之后,就住在这一间——传出来的不是风琴声,就是凯伊在低声、神秘地说故事……说到凯伊,他也躲避着体育课,因为他讨厌上这种课时需要遵守的纪律和制度。「不,汉诺,」他说,「我不去了。你去吧?真见鬼……什么有意思的也不许玩。」像「真见鬼」这些话是他从他父亲那儿学来的。可是汉诺回答说:「要是弗利采先生有一天不再是一身汗臭和啤酒味,这件事倒可以商量商量……别谈这个了,凯伊,你接着说下去。你那个从水池子里捡来的戒指的故事还没有完呢……」「好吧,可是我一点头,你就得弹琴。」於是凯伊又接着说下去。

如果他的话能够相信,他在前几天一个闷热的夜里,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从一个湿滑陡峭的斜坡上滑下来。坡下面,磷火发出闪烁不定的阴森森的光。他在那光亮中发现一个黑乎乎的水潭,潭里不断冒起银白的小水泡。其中一个水泡离岸很近,不断地出现,而且每次破了,都变成一个戒指的形状。他冒着危险,经过很久的努力才用手把它捞住。一到手里,它就变成一个平滑牢固的指环,不再破碎。他就把它戴在手指上。当然了,这个戒指具有神奇的魔力。靠了戏子的帮助他重新又上了那陡峭湿滑的斜坡。在离斜坡不远的地方的一片粉红色的雾里面,他发现一座死静的、鬼怪驻守着的黑色的宫堡。他闯入宫堡,靠着指环的妙用,破除了宫堡的魔法,解救了许多人,……讲到最奇妙的时刻,汉诺就在风琴上弹出美妙的伴奏……有时候,如果在舞台布景没有难以克服的困难的时候,这些故事也搬到木偶舞台上上演,由音乐伴奏……但是「体育训练」汉诺却只有在父亲严厉的命令下才去参加,那时凯伊便也跟了他去。

冬季去滑冰也好,夏季在阿斯木森先生在河下游用木料建的游泳池游泳也好,都是那么一回事……「去洗澡!去游泳!」朗哈尔斯大夫说,「这个孩子一定得去游泳!」议员完全同意他的话。但是汉诺不论对於游泳、对滑冰、或是参加「体育训练」都是尽量回避。他这样做也有他的理由。主要的原因是,这些运动哈根施特罗姆参议的两个儿子都玩得非常出色,他们早就在等着小约翰呢!然这两个人都住在祖母家,他们却从不放过任何欺弄、折磨小约翰的机会。在「体育训练」的时候,他们把他撞倒在冰场的脏雪堆上,在游泳池里他们怪声叫着从水中向他冲来……汉诺不想逃,逃跑根本就没有用。他齐腰站在浑水里,裸露着一双女孩似的细胳臂,水面上东一块西一块地飘着一些叫做鹅草的水草。他皱着眉头,微微咧着嘴,脸色阴悒地等着这两人来。哈根施特罗姆的两个儿子一定知道对方是自己的捕获物,他们劈哩啪啦地溅着水,大跨步地走来。这两人的胳臂肌肉发达,他们就用这四只胳臂抱住他,把他浸到水里去,而且浸得时间很长,直到他吞下不少口脏水,很久以后还来回地转着脖子喘气才放手……只有一次他报了一点仇。一天下午,正当这两个哈根施特罗姆要把他按到水底下去的时候,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忽然痛得大叫一声,把一只肉腿抬起来,那上面血珠已经殷殷地淌出来。这时摩仑伯爵凯伊出现在他身边。原来凯伊这次不知从哪里弄到买入门券的钱,偷偷摸摸地从水底下游过来咬了哈根施特罗姆一口,一整口牙都咬进肉里,好像一只犯了野性的小狗。他那黄中透红的头发水淋淋地搭在脸上,从头发缝里亮晶晶地闪着一对蓝眼睛……可怜这位小伯爵为了这件事也尝够了苦头,他爬出池子的时候浑身简直不成样子。但是哈根施特罗姆的儿子这次究竟是一跛一颠地走回家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