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2 / 2)

补药和各种运动——这就是布登勃鲁克议员调理他儿子的两项主要东西。但是另外他也一点不忽略在精神方面对小约翰的感染,使他从现实世界得到各种活的印象,这个世界汉诺将来也要走进去。

他逐步引导他走进他将来要活动的圈子。他有什么业务上的活动都带着他去。当他在港口码头上用丹麦话夹杂着北德方言和脚夫谈话的时候,当他在粮栈阴暗的小柜房里和工头们讨论事情的时候,或者当他在院子里向那些拖长了声音吆喝着的工人下达什么指示的时候,他都让汉诺在一旁站着……对於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讲起来,海港、海船、货棚、粮栈这一带散发着奶、鱼、海水、焦脂、涂油的铁板等气味的地方,从小就是他最感兴趣、最爱逗留的地方;如今他儿子却没有自动地对这些东西表示兴趣和喜爱,所以他必须培养他的爱好……行驶在哥本哈根航线上的轮船都叫什么名字啊?纳亚丁……哈姆史塔德……弗利德利克·鄂威尔狄克……「你至少已经知道这么几条了,孩子,这就很不错了。其余的你慢慢也都必须知道……那边在那些往上绞谷袋的人中,很多人和你同名,孩子,因为他们都是随你祖父取的名字。在他们的孩子里边也有很多人叫我的名字的……也有叫妈妈的名字的……这些人我们每年送他们一点东西……前边那个谷仓咱们走过去,别跟那里的人谈话,咱们没有什么要跟他们说的,这是跟咱们闹竞争的一家商行……」

「你愿意跟我去吗,汉诺?」又一次他说,「今天下午咱们公司有一条新船下水。我去为它行命名礼……你想不想去呢?」

汉诺回答说他想去。於是他跟了去,听了他父亲在命名礼上的演说,看着他把一个香槟酒瓶在船头上摔破,又无动於衷地看着这艘船从涂满了绿色肥皂的船架上滑进泡沫高溅的水中……

一年中某一些日子,例如在举行坚信礼的复活节前的那个星期天,或者在元旦,布登勃鲁克议员总要坐着马车在城里兜一个圈子,到他需要应酬的那些人家去拜访一次。因为议员的妻子碰见这些事总喜欢借口头痛或神经烦躁留在家里,於是议员就叫汉诺陪着自己去。而汉诺对这件事例也有兴趣。他跟着父亲坐上马车,父亲进了人家的会客室,他也一语不发地坐在父亲身边,静静地望着父亲应付人时那种从容不迫、圆通周到、然而又变化多端因人而异的言谈举止。他留心到,当区司令官林灵根中校在他们告别的时候强调说,他对於议员的光临实在铭感五内时,自己的父亲怎样摆出一个受宠若惊的姿势把胳臂在主人肩膀上放了一会;在另一个地方他对於这样的客气话却只是沉默严肃地听着,而又在一处他也回敬了一句带有嘲讽意味的夸大其辞的客套话……然而不论在什么场合,他的言谈、姿势都是那么老练,合乎仪节,而且显然他希望他的儿子能欣赏这一点,希望自己能给这个小儿子起一些示范作用。

但是小约翰实际看到的比他应该看到的还要多,他那双羞怯的、罩着青眼圈的金棕色的眼睛很会观察事物。他不只看到父亲交际应酬时显示出来的那种稳重和亲切,他也看到——用他奇特的,甚至使自己痛苦的锐利的目光——这种做作对他父亲是多么痛苦的事。他的父亲拜会完一家后怎样变得脸色苍白,一语不发,眼皮红肿,紧闭着眼睛斜靠在马车角上。他满怀惊恐地看到,一跨进另外一家的门槛,这一幅面幕怎样从父亲的面孔上落下来,他那疲惫的身体怎样又突然变得行动富有弹力起来……议员在和别人周旋时的言谈举止,在小约翰看来,并不是那种为了保障某些实际利益——这些利益是与别人共同的,需要防止别人竞争——而发出来的自然、真实、并非出於完全自觉的言谈举止;相反地,他这时的动作谈吐本身就是目的,是一种有意识的费力的造作,因此,在做时毫无自然、从容、真实的感觉,而只是一种特别沉滞、殚精竭智的故意卖弄。有时汉诺想到将来有一天别人也期待自己在公众集会上,在众目睽睽下做这样的动作、这样的谈吐,他就不由得又厌恶又害怕地打了个冷战,急忙闭起眼睛来……

哎呀,这哪里是托马斯·布登勃鲁克所希望的以身作则,以及对小约翰的潜移默化啊!怎样培养小约翰的大方、坚韧以及对现实生活的认识,这才是他日夜苦思,念念不忘的事呢。

「你好像希望生活得舒服一些,孩子。」有时候汉诺吃过饭以后又多要一份点心或者多要半杯咖啡时,议员往往这样说,……「那么你就非得做一个能干的商人,多赚钱不可!你愿意这样吗?」小约翰这时总是回答一声:「好的」。

有时候,一家人都在议员家里吃饭,安冬妮姑姑和克利斯蒂安叔叔照例要跟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姑姑开玩笑,模仿她的卑屈温顺、拖得很长的声调跟她说话。受了比较厉害的葡萄酒的作用,汉诺有时候也会模仿起这个声调来,想办法逗弄一会克罗蒂尔德姑姑。这时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就会大笑起来——从心底发出的欢快的,几乎可以说是共鸣的笑声,就好像一个人遇到一件令他心花怒放的大喜事一样。一点不错,他甚至出头来帮助他的儿子,自己也参加这场戏弄人的把戏,虽然很久以来他不跟这位亲戚开玩笑了。对头脑冲钝、谦恭和蔼、永远饥肠辘辘的克罗蒂尔德显示威风是一件非常简单、而且毫无危险可言的事,因此虽然事情本身倒也无伤大雅,他却不屑一做。正如同在实际生活中许多事违反了他那喜欢反覆估计的本性,常常引起他无限的憎恶一样,这件事也使他非常嫌恶。在生活中他不能了解,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看透了一种形势,完全掌握了它,却又能毫无羞愧地利用它?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对自己说,能够毫不感到羞愧地利用环境,这正是适应生活的能力啊!

有时候小约翰表现出这种适应生活的能力,哪怕这是非常微小的一点迹象呢,他也感到那么高兴,那么幸福,那么心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