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2 / 2)

「所有分量沉重的生意都叫施特伦克·哈根施特罗姆抓在手中了。」经纪人高什愁眉苦脸地说,他把一只胳臂远离若身子架在桌子上,一颗老恶汉的脑袋支在手心里。

「谁也不能跟粪堆比放臭味,」多尔曼参议故意用俗不可耐的声调说,他的这种几乎绝望的讥诮更使得在座的人愁闷不堪。「喏,您呢,布登勃鲁克,您还做点什么?」

「没有,」克利斯蒂安回答说,「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接着,没有经过任何转折,只由於他感觉到目前大家的心情,感觉到有加重这种情绪的必要,他就把帽子斜着往额头上一拉,突如其来地谈起他在瓦尔帕瑞索的办公室和琼尼·桑德施托姆来……「哼,这种热天气。我的老天爷!……做事?No, Sir,您看得见,Sir!」於是他们把烟喷在老板的脸上。我的老天爷!……他的表情和姿态显出一副傲慢无礼和善良的怠惰放荡兼而有之的难以形容的神情。他的哥哥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高什先生试着把酒杯往嘴里递了一回,重新把它放在桌上,从牙缝里嘶嘶诅咒着,在这只不听使唤的胳臂上打了几拳。接着,又把酒杯举到自己的薄嘴唇上,酒洒了大半,剩下来的他赌气一口气都吞了下去。

「唉,您这颤抖症,高什!」多尔曼说,「您应该像我这样。这该死的苦矿水……我每天要是不喝一公升,小命就活不成了——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可是我喝下去,也一样把命送掉。吃了午饭,没有一顿消化得了,你们猜猜这是个什么滋味。食物就这样存在胃里……」於是他把这种使人厌恶的细节着实描述了一番,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皱着鼻子,又害怕又有兴味地听着。然后他也把自己的病痛做了一番简单而动人的描述作为回答。

雨又大起来了。雨脚笔直地密匝匝地倒下来,一片凄凉、绝望、单调的淅淅唰唰把寂静的花园填满。

「是啊,生活真是无聊啊。」吉塞克议员说,他的酒已经喝了很多了。

「我简直真不愿意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克利斯蒂安说。

「滚它的去吧!」高什先生说。

「菲肯·达尔贝克来了。」吉塞克议员说。

菲肯·达尔贝克是牛栏的女主人。她提着一桶牛奶走过来,向着这边坐的人笑了笑。她将近40岁,肥胖、非常诱人。

吉塞克议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好一个胸脯!」他说;於是多尔曼参议说了一个非常猥亵的笑话,结果是:几位先生从鼻子里笑了几声。

然后仆役被叫过来。

「这瓶我已经喝完了,施罗德尔,」多尔曼说,「咱们可以付钱了。冲早得付……您呢,克利斯蒂安?啊,吉塞克会替您付帐的。」

这时候布登勃鲁克议员活动起来了。这半天他一直裹着一件高领大衣,揣着手,嘴角衔着根烟卷坐在那里,差不多没有说什么话。这时他忽然站起身来,厉声说:「你身上没有带钱吗,克利斯蒂安?我来替你垫吧。」

大家把雨伞撑起来,走出布棚,准备活动活动。

佩尔曼内德太太偶尔来看过几次她的哥哥。她每次来,两人都要散步到「海鸥石」和「望海亭」去。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冬妮·布登勃鲁克一走到这儿就特别兴奋,甚至产生一种莫名的叛逆情绪。她翻来覆去地谈论一切人应该自由平等的问题,坚决地斥责阶级对峙,激烈地抨击特权和专制,并且断然要求人们都应该量材任用。接着,她就谈起自己的生活来。她说得很好,替她哥哥排遣了不少愁闷。这个幸福的人,她生活在人世上这么久,从来不会忍泣吞声,从来不会默默地忍受屈辱。生活给她欢乐也好,凌辱也好,她都不会默默承受。所有的幸福,所有的苦恼,她都用一串肤浅的、孩子气煞有介事的话语讲了出来。就她那爱说心事的癖好来说,这些话完全能满足这种需要的。她的胃部不太好,但是她的心却轻松愉快——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轻快到什么程度。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折磨她,也没有什么隐痛压在她的心灵上。过去的一切没有一件对她是沉重的包袱。她知道自己的命运是坎坷不平的,但是她过去的经历并没有使她痛苦不堪,困顿疲惫,她自己根本就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对於那些人人皆知的事,她就利用作为向人夸耀的话题,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面容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她怀着真诚的愤怒斥骂那些损伤了她的生活,也损伤了布登勃洛克一家的人。时间转移,这种人的名单越来越长了。「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她喊道,「格仑利希!佩尔曼内德!蒂布修斯!威恩申克!哈根施特罗姆!检察官!塞维琳!这些流氓!上帝将来一定会罚他们的,这一点我一直坚信不疑,托马斯!」

当他们走上「望海亭」的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的时候了。季节本来就已进入暮秋了。他们站在面对海湾的一间小屋子里。里面像海滨浴室一样散发着一股木香,粗糙的墙壁上涂满了题词、诗句、人名和象征爱情的心形。他们并排站着,从那湿漉漉的山坡和海滨一条狭窄的石岸望过去,注视着浑浊、动荡的海水。

「这些巨浪……」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说,「看它们怎样涌上来又撞碎,涌上来又撞碎,一个接着一个,无穷无尽,没有目的,苍茫而凄凉……然而它却像一切简单而不可避免的事物一样,给人以镇静、慰抚的力量,我越来越感到大海的可爱了……从前我喜爱山,也许只是因为山是在遥远的地方。现在我不再向往那些地方了。我感到山会使我恐怖、羞愧。山是一种太难以捉摸、太不规则、太复杂的东西……我知道我在山的前面会感到如何孱弱无力。喜爱大海的单调的是怎样一种人呢?我想,大概是那些对於错综的精神世界观察得太长、太深的人吧。他们希望至少能从外界得到一件东西,那就是‘单纯’……在山岭上,人们勇敢地攀登;在海滨,人们却只是静静地在沙滩上休息,这只不过是表面的区别。我看到的却是人们用来观赏山和用来观察水的目光的差异。眺望高山峻岭的目光是稳定、傲慢、幸福的,那目光中包含着奋发、坚定和蓬勃的朝气。但是那辽阔的大海却永恒地滚动着波涛,使人感到神秘、麻木和命运的无可逃避。眺望大海的目光也像在梦中似的迷蒙、无望,好像它已经深深地看到悲惨和杂乱的生活内部,如今什么事都已看透了……健康和病态,二者的差异就在这个地方。人们精神奕奕地爬到那犬牙交错、峰峦巍峨的山岭中,用来考验自己的饱满的生命力。但是也有些人被杂乱的精神世界弄得疲惫不堪,欲想从外界事物的无限的单纯中得到休憩。」

佩尔曼内德太太一语不发地听着,她完全被这一番话震慑住了。她像那些单纯善良的人一般,当别人跟他们说了一些严肃的真理时,他们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人们平常是不说这类话的。」她想。为了不让自己的眼光触及她哥哥的眼光,她尽量向远处凝视。她好像为他感到羞愧似的。为了默默地对他表示歉意,她把他的胳臂挽到自己的胳臂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