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1 / 2)

6

秋天,朗哈尔斯博士像女人似的卖弄着媚眼说:「这是神经的毛病,议员先生,一切都是神经的毛病。另外,血液循环偶尔也有些不够正常。能不能允许我给您个建议?今年您应该稍微休息休息!只靠夏天在海滨过这有限的几个星期天当然起不了多大的作用……现在是九月尾,特拉夫门德的热闹季节还没有过,避暑的人还没有走光。您到那里去吧,议员先生,到海滨去坐坐。两三个星期就能看出很大的效果……」

托马斯·布登勃鲁克采纳了这个建议。但是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自己家人的时候,克利斯蒂安说也要陪他去。

「我也跟你去,托马斯,」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想你不会反对吧。」虽然议员心里着实非常反对,他对这个建议也还是同意了。

克利斯蒂安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支配自己的时间了。由於健康情况时好时坏,他不得不放弃了自己最后一项商务活动——香槟和白兰地酒代理商的职务。在昏暗中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向他点头的幻景幸而没有再发生。但是左半身的周期性疼痛却越来越厉害,同时,还增了一大堆别的毛病,克利斯蒂安专心一志地观察着这些病症,皱着鼻子一一向人描述。跟从前一样,有的时候他吃着饭忽然管吞咽的一部分肌肉不听使唤了,他喉头卡着一口饭坐在那儿,一双深陷的小眼睛滴溜溜地来回转动。跟从前一样,有的时候他忽然陷入一阵说不出的、却又无法摆脱的恐怖中,他害怕的是自己的舌头、食道、四肢、或者甚至是思想器官突然麻痹失灵。当然,他的哪一部分器官也没有麻痹过,可是这种时时袭来的恐怖不是比实际情况更坏吗?他不厌其详地告诉别人,有一天他在烧茶的时候怎样把一根划着了的火柴放在打开的酒精瓶上,而不是放在酒精炉上,这样他不但差一点把自己烧死,而且差一点使全楼的房客、使附近几座房子惨遭回禄……这件事自然说得有点过火,但是他说得格外详细、格外绘声绘色、格外努力使人领会的,是他最近在自己身上发现的一件精神反常的现象。那就是,在某些日子,也就是说,在某种气候下和某种心情下,他一看见敞开的窗户心中就产生一种可怕的无法解释的冲动:他要从窗口跳出去……这是一种狂暴的、几乎无法克制的冲动,一种疯狂绝望的精神亢奋!一个星期日,一家人正在渔夫巷吃饭,他为大家描述他怎样使出全身的力量,爬到打开的窗户前边去把它关上……讲到这儿大家都喊起来了,谁也不愿意再听下去了。

这类故事他总是讲得又有些可怕又带有些自我满足。但是另外有一件事他却没有注意到,没有觉察到,他自己一直意识不到而别人却越来越感到刺目,那就是,他特别不知道分寸,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这个缺点越来越厉害。他给家里人讲一些只有在俱乐部才说得出口的轶闻趣事,这已经很不像话了。但是此外还有一些明显的征象,好像他对身体的羞耻感已经变得麻木了。譬如说,他和他的嫂子盖尔达一向感情还算融洽,为了给盖尔达看他的英国短袜多么耐穿,顺便他还要让盖尔达看看他瘦得多么厉害,他竟当着她的面把大方格裤子的裤腿挽起来,一直挽到膝盖上面……「你看,我瘦得多么厉害……是不是太奇怪了?」他忧心忡忡地说,一面皱着鼻子瞧着自己干柴似的罗圈腿和支在白线衬裤底下瘦得可怕的膝盖骨。

前面已经提过,他现在什么商务活动都放弃了,但是一天之中,当不在俱乐部消磨的那几个钟头,他还是想尽各种办法把它填满。他喜欢对人强调说,虽然有种种病障,他仍然没有完全停止工作。他在扩大自己的语言知识,不久以前,纯粹为了科学,而不抱任何实用目标,他开始学习中文,辛辛苦苦地学了十四天。目前他正在「增补」一本他认为内容不够完备的「英德辞典」。但是因为他需要换一换空气,再说议员也要有个人陪伴,所以他并没有让他着手的工作把自己拴在城里……

兄弟俩坐着马车向海滨驶去。一路上雨点一直敲着车篷,乡间大道简直成了烂泥塘。两个人几乎没有说一句话。克利斯蒂安转动着眼睛,好像在倾听着什么可疑的声音;托马斯里在大衣里,嗦嗦地发抖,眼睛红肿、疲惫,上须僵直地贴在苍白的面颊上。就这样他们的马车下午驶进了旅馆的花园,车轮咯吱吱地辗在积水的砂砾路上。老经纪人塞吉斯门德·高什这时正坐在主楼的玻璃阳台上喝甜酒。他从牙齿缝里苏苏地说了句什么,站起身来,接着新来的两个人就跟他坐在一起,喝一点暖东西,这时,他的箱子正在往上搬运。

高什先生正是一个晚走的避暑客人,跟他同样情形的人为数不多:一家英国人,一个荷兰老处女和一个汉堡单身汉,这些人在吃饭前大概都正在小睡片刻,因为四周除了淅沥沥的雨声以外像死一般寂静。让他们睡去吧!高什先生白天可没有睡觉的习惯。他能在夜里昏迷两三个钟头,就已经喜出望外了。他身体不大好,他需要多在海滨住几天治疗他的颤抖症,他的四肢颤抖症……该死的毛病!他连酒杯几乎都拿不住了,而且——可恶极了!——他还经常没办法写字,弄得他罗贝·德·维加的全集翻译工作也进行得缓慢不堪。他的情绪非常抑郁,他爱说的诅咒话也失掉过去那种愉快的口气了。「滚他的吧!」他说。这句话似乎成了他的口头禅了,他老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上,不管说的恰当不恰当。

议员先生呢?身体怎么样?两位先生预备在这儿呆多久?

啊,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告诉他,他是因为神经衰弱的缘故被朗哈尔斯医生打发来的。他当然只好听命,尽管碰上这样恶劣的天气,只要医生一开口,什么事你敢不做?而且他真的也觉得自己身体有点不行了。他们要在这里住些天,等他的健康恢复一些再走……

「是的,再说我的身体也很坏。」克利斯蒂安因为托马斯没有提到他,又忌妒又恼恨,赶忙插口说。他正预备叙说那个向他颔首的人以及酒精瓶和开着窗户的事,他哥哥扫兴地站起来去看房间了。

雨并没有停,雨水冲刷着大地,雨点在海面上跳着舞,海水受着西南风吹卷,退离了海岸一大块。一切都罩在灰蒙蒙的迷雾里。汽船像鬼影一样滑过去,消失在一片模糊的地平线外。

几位外地来的客人只有吃饭的时候才碰得上,议员跟经纪人高什披着雨衣,穿着胶鞋一起出去散步,而克利斯蒂安则坐在点心铺里跟卖酒的姑娘喝瑞典混合酒。

有两三个下午,看来太阳好像有露头的意思,这时饭桌上也出现了几位城里来的熟人。他们都是暂时离开家人到这里开开心的,像什么克利斯蒂安的老同学议员吉塞克博士啊,彼得·多尔曼参议啊等等。后者因为没有节制地喝苦矿水的缘故,面容憔悴不堪。这时这些位先生都穿着大衣坐在点心铺的布棚下面,对着音乐台(那上面现在已经不演奏音乐了)喝咖啡,让刚吃下的五道菜慢慢在肚子里消化,一面眺望着花园的凄凉秋景,闲聊天。

城中的种种新闻——最近这次大水,很多地下室都被水灌进去了,沿着河的街道都行起船来;一次火警,码头上一座货棚烧毁了,议会的选举……这些都是谈话的资料。……既做批发又做零售生意的史推尔曼·劳利岑海外土产公司的阿尔弗莱德·劳利岑上星期当选了,布登勃鲁克议员对这件事很不以为然。他坐在那儿,一件阔领的大衣把身体裹得紧紧的,不断地吸着纸烟,在谈到这件事时才插嘴说了两句。他说,他没有投劳利岑先生的票,这一点无论如何是肯定的。劳利岑先生是个诚实无欺、手段高明的商人,这倒没有问题,但他是中产阶级的人,地道的中产阶级,他父亲还亲身从木桶里给厨娘拿醋渍鲱鱼,包好递过去……现在居然把这样一个小铺的掌柜抬到议院里来了。他的祖父——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的祖父,跟他的大儿子闹翻了脸,原因还不是这位儿子跟一个小铺的姑娘结了婚?当时社会的风气就是这样,「可是水准降低了,议院里的社会身份的水准降低了,议院平民化了,亲爱的,这不是件好事。商人的精明能干并不能代替一切。根据我的浅见,我们的要求似乎还应该更高一点。一想到生着那么一双大脚,那么一副牵夫的粗脸的阿尔弗莱德·劳利岑如今也居然登上议院的大门,对我简直是个侮辱……我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个想法。这不合乎体统,总而言之,是大煞风景的。」

没想到这一番话却把吉塞克议员得罪了。归根结底他也不过是个防火队长的儿子……「不,应该量材任用。我们共和党人就是这种意见。顺便说一声,您不应该抽这么多烟,布登勃鲁克,您一直也没享受到海滨的空气。」

「好,我不抽了。」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说,把烟蒂扔掉,闭上了眼睛。

雨又没完没了地下起来,视界被雨雾遮住;大家有一搭无一搭地继续谈着。话题转到城里最近一件丑闻,普·菲利浦·卡斯包姆公司的大商人卡斯包姆伪造汇票的事,这个人现在已经在尝铁窗风味了。没有谁感到愤怒,大家只不过把卡斯包姆先生的行为叫做蠢事,冷笑了两声,耸了耸肩膀而已。吉塞克博士告诉大家,这位大商人一直没有失掉好兴致。迁入新居以后他还立刻要了一块牢狱中缺少的穿衣镜。「我在这里不是一年,而是几年的事,」他说,「无论如何必须有块镜子。」——他跟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以及安德利阿斯·吉塞克一样,也是已故的马齐鲁斯·施藤格的学生。这几位先生又都板着脸从鼻子里笑了两声。塞吉斯门德·高什要了杯热甜酒,他那说话的腔调似乎在说:这可诅咒的生活,活着有什么好处?……多尔曼参议要的是一瓶烧酒,克利斯蒂安又要喝瑞士混合酒,吉塞克议员给他和自己各要了一杯。没有过多久,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就又抽起烟来。

谈话一直在一种懒洋洋的、怀疑的、无精打采的声调中进行着,由於吃得过饱、醺然醉意以及湿雨绵绵,大家的话声显得更加冲重、冷淡。大家谈到一般的商情和个人的商务活动,但是就是这个话题也没有使任何人活跃起来。

「哎,没有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心情沉重地说,厌恶地把头仰靠在椅背上。

「您怎么样,多尔曼?」吉塞克议员说道,打了个呵欠……「我看您只顾喝烧酒了,是不是?」

「没有柴火,烟囱怎么冒得起烟来,」多尔曼议员回答说,「我隔两三天才到办公室瞧一瞧。头发不长,梳着也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