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2)

第十九章

再次晕车。我们驶过写着「欢迎莅临开伯尔山口」的标志,我就开始想吐。胃里有东西搅拌翻腾。法里,我的司机,冷冷瞥我一眼。眼里毫无同情。

「我们可不可以摇下窗子?」我问。

他点了一根烟,夹在他左手仅剩的两根手指里,靠在方向盘上。他的黑眼睛依旧盯着眼前的路,但身子前倾,拿起放在脚边的螺丝起子,递给我。我把起子塞进车门上的小洞,也就是原来车窗摇杆的位置,旋转摇下车窗。

法里又投给我不屑的一瞥,毫不掩饰他的憎恶,然后回头抽他的烟。从我们离开贾姆陆德堡垒之后,他说过的话不超过十来个字。

「谢谢。」我喃喃说。我把头靠在窗边,让午后的凉风吹上我的脸。司机驶过开伯尔山口的部落领地,在页岩与石灰岩的悬崖间迂回前进,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爸爸和我在一九七四年坐车经过这个崎岖起伏的地区。壮阔枯瘠的山脉峡谷万丈,巅峰高耸。峭壁上有已崩塌的泥砖旧堡垒。我努力想把视线凝注在北方白雪覆顶的兴都库什山,但每一次我的胃稍稍静定,车子就来个急转弯,让我又一阵恶心。

「试试柠檬。」

「什么?」

「柠檬。对晕车很有用。」法里说:「我开这段路时总是带一个。」

「不用,谢谢你。」我说。光想到更多酸味滴进胃里,我的恶心就越发厉害。法里不以为然地笑笑。「这不像美国的万灵丹神奇,我知道,这只是我母亲教我的老法子。」

我很后悔搞砸了和他混熟的机会。「这样看来,你也许应该给我一些。」

他从后座抓起一个纸袋,拿出半个柠檬。我咬了一口,等几分钟。「你说的没错,我觉得好多了。」我骗他。身为阿富汗人,我知道宁可忍受痛苦,也不能无礼。我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古老的家乡秘方,不需要新奇的药。」他说,语气不再粗暴。他弹掉烟灰,在后照镜里给自己一个自足的微笑。他是塔吉克人,黝黑瘦长,有张饱经风霜的脸,窄窄的肩膀,一把胡子正好掩住细长脖子上的喉结,只有转头时才得以瞥见。他穿的和我一样多,但我猜想这里的人应该不是这样穿着:灰色的棉袍和背心上裹着粗纹羊毛毯。头上一顶咖啡色的传统毡帽,斜斜戴着,神似塔吉克的英雄马苏德──塔吉克人称之为「潘吉夏雄狮」﹡。

(﹡潘吉夏位於喀布尔北方,为马苏德故乡,亦为其反抗运动之根据地。)

法里是拉辛汗在帕夏瓦介绍给我的。他告诉我法里二十九岁,但法里那张戒慎、满是皱纹的脸看起来还要老上二十岁。他在马札尔.伊.沙利夫出生,十岁的时候,父亲带他们举家搬到贾拉拉巴德。十四岁时,他和父亲加入圣战,反抗俄国佬。他们在潘吉夏谷地奋战两年,直到直升机来轰炸,把他老头炸得粉碎。法里有两个老婆,五个孩子。「他本来有七个。」拉辛汗很悲伤地说。几年前,他的两个小女儿在贾拉拉巴德城外被地雷炸死,他也因此炸断脚趾,还失去左手的三根指头。在那之后,他就带老婆小孩搬到帕夏瓦。

「检查哨。」法里咕哝说。我缩在椅子上,两手抱胸,暂时忘了我的反胃。但我根本不必担心。那两个巴基斯坦民兵走近我们这辆破旧的越野车,只匆匆探了一眼,就挥手放我们走。

法里是拉辛汗和我的准备清单上的第一项,清单上还包括把美金兑换成卡尔达和阿富汗钱币、我的衣服和传统毡帽(说来讽刺,我真正住在阿富汗的期间从来也没穿戴个)、哈山和索拉博的拍立得照片,最后,或许也是最重要的一项:一把假胡子,黑色、长度及胸,表示对伊斯兰教法的亲善──至少是塔利班版本的伊斯兰教法﹡拉辛汗认识帕夏瓦一个专精做假胡子的家伙,他偶尔也替西方的战地记者做。

(﹡依据塔利班政权「扬善抑恶部」颁布的法律规定,男人不得修剪胡须,若被发现修剪过胡须,将监禁至重新长出茂密胡须为止。)

拉辛汗要我和他多住几天,筹划得更完备。但我知道我得尽快启程。我怕自己会改变心意。我怕自己会瞻前顾后,考虑再三,痛苦挣扎,合理推敲,然后告诉自己说别去了。我怕来自美国生活的呼喊会让我退却,让我涉水走回那条辽阔的大河,让我自己遗忘,让我这几天来所得知的一切沉入河底。我怕我自己会逐浪而去,抛下我该做的事。抛下哈山。抛下已前来召唤的过往云烟。抛下这仅有的赎罪机会。所以,我即刻动身,不让那些情况有一丝一毫发生的机会。至於莎拉雅,告诉她我要到阿富汗去绝非上策。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会跳上第一班飞往巴基斯坦的班机。

我们越过边界,一眼望去尽是贫困的迹象。路的两边,我看见许多零落四散的小村落,像散落在岩块间的玩具,破破烂烂的泥屋和茅屋几乎只有四根木柱支撑,用块破布当屋顶。我看见穿着褴褛的小孩在茅屋前玩足球。走过几哩之后,我瞥见一群男人弓着身子坐在被焚毁的苏联坦克遗骸上,像一群乌鸦,身旁散落的毛毯被风吹得翻起边角。在他们后面,一个穿着咖啡色布卡的女人肩扛大陶锅,在辙迹遍布的小径上,朝一排泥屋走去。

「好奇怪,」我说。

「什么?」

「在我自己的国家里,我竟然像个观光客。」我说。有个牧羊人领着五六只瘦巴巴的山羊走在路边。

法里冷笑一声,丢掉手上的烟蒂。「你还认为这个地方是你的国家啊?」

「我想有一部份的我一直这样认为。」我说,防卫心比我原来想的还重。

「在美国住了二十年之后?」他说,车子一转,避开一个大得像海滩球的坑洞。

我点点头。「我在阿富汗长大的。」

他又冷笑一声。

「你干嘛这样?」

「别在意。」他喃喃说。

「不,我想知道。你干嘛这样?」

从后照镜,我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光芒。「你想知道?」他带着嘲弄的笑容说:「让我猜猜,老爷大人。你八成住在一间两层或三层楼的大房子里,有漂亮的后院,园丁帮你们种满花草和果树。门禁森严,一定的。你父亲开美国车。你们有仆人,大概是哈札拉人。你父母亲会请工人来替他们办的宴会布置房子,好让他们的朋友可以来喝酒,夸耀到欧洲或美国的旅行。我敢用我大儿子的眼睛打赌,这是你第一次戴毡帽!」他对我咧嘴一笑,露出早衰朽坏的牙齿。「我猜得没错吧?」

「你干嘛说这些?」我说。

「因为你想知道。」他回嘴。他指着泥巴路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背上背着装满灌木枝叶的大麻布袋。「那才是真正的阿富汗人,老爷大人。那才是我认识的阿富汗人。你?你一直都只是观光客,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拉辛汗警告我,休想希望那些留下来和战火搏斗的人热烈欢迎我。「我对你父亲的事很遗憾。」我说:「对你女儿的事很遗憾,对你的手也很遗憾。」

「那对我没意义。」他说,摇摇头。「你干嘛回来?卖掉父亲的地?装满钱回美国找妈妈?」

「我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我说。

他叹口气,又点根烟。没答腔。

「停车。」

「什么?」

「停车,该死!」我说:「我要吐了。」车子还没有在路边的石砾地上停稳,我就跌跌撞撞下车。

※※※

那天下午,我们经过的地形从烈日焦灼的山峰与寸草不生的峭壁变成更翠绿、更具田园气息的景色。主要的隘口从蓝地寇塔直下,穿过辛瓦利的部落领地到蓝地哈纳。我们从托克罕进入阿富汗。路旁的松树比我记得的少多了,很多都是光秃秃的,但是经过穿越开伯尔山口的艰苦车程之后,再看到树木真好。我们已经接近贾拉拉巴德,法里在那里有个兄弟可以让我们过夜。

我们开进贾拉拉巴德时,太阳还没完全下山。贾拉拉巴德,南嘎尔赫州的首府,过去是以水果与温和气候闻名的城市。法里驶过市中心的楼房和石砌房屋。棕榈树没我记忆中那么多,有些房子只剩没屋顶的墙壁,甚至变成一堆歪七扭八的灰泥。

法里转进一条没铺路面的小路,把越野车停在干涸的水沟旁。我滑下车,伸展身体,深吸一口气。过去,贾拉拉巴德四周灌溉平原种的都是甘蔗,风吹过平原,让城里的空气充满甜味。我闭上眼睛,寻找甜味。但找不到。

「走吧。」法里不耐烦地说。我们走上一条泥土路,一堵倾毁的围墙旁有一些没叶子的白杨树。法里带我走进一间破烂的平房,敲敲木板门。

一个年轻女子探出头来。她有双碧绿海洋般的眼睛,白色的披肩裹着脸。她先看到我,露出畏怯的神情,接着看到法里,眼睛一亮。「你好,法里卡卡!」

「你好,玛莉安将。」法里答道,露出他一路上都拒绝给我的:一个温暖的微笑。他在她额头吻了一下。年轻女子退后一步让出路来,有点担心地看着我跟在法里后面走进这个小屋。

泥砖砌成的屋顶低矮,泥墙上空无一物,只靠屋角的一对油灯照明。我们脱下鞋子,踏上铺在地板上的草蓆。一面墙边,有三个年轻男孩盘腿坐在垫褥上,毛毯的边缘都已破损。一个留胡子的高大男子站起来迎接我们。法里和他拥抱,互相亲吻脸颊。法里介绍说这是他哥哥,瓦希德。「他从美国来。」他用拇指比比我,对瓦希德说。他丢下我,去和那三个男孩打招呼。

男孩们和法里打闹,爬到法里背上。瓦希德和我在对面的那面墙边坐下。不顾我的抗议,瓦希德叫其中一个男孩拿另一条毯子来,让我在地板上坐得舒服些,然后要玛莉安端茶给我。他问起从帕夏瓦来的车程,还有经过开伯尔山口的情形。

「希望你没碰到任何强盗。」他说。开伯尔山口最恶名昭彰的就是,强盗利用地形之利洗劫旅客。「当然,没有强盗会浪费时间在我弟弟这部烂车子上。」

法里把最小的那个男孩撂倒在地上,用他完好的那只手搔他痒。那孩子咯咯笑,拳打脚踢。「我好歹有辆车啊。」法里回嘴说:「你的驴子最近怎么样啊?」

「我的驴子骑起来比坐你的车舒服。」

「骑驴才知驴难骑。」法里反驳说。他们全笑起来,我也跟着笑。我听见相邻的房间传来女人的声音。从我坐的地方可以看见一半的房间。玛莉安和一个戴咖啡色面纱、年纪较长的女人──应该是她母亲──低声交谈,把茶从大水壶里倒进茶壶。

「你在美国做哪一行,阿米尔大人?」瓦希德问。

「我是作家。」我说。我觉得自己听到瓦希德轻笑一声。

「作家?」瓦希德说,显然印象深刻。「你写阿富汗人的故事?」

「嗯,我写过。但最近没有。」我说。我最近的一本小说《梣木之季》,描写一位大学教授发现妻子与他学生上床后,加入吉卜赛人族群的故事。那本书还不差。有书评者说是一本「好」书,甚至还有一位用了「紧凑有趣」这个词。但我突然觉得有些赧然。我希望瓦希德别问书的内容。

「或许你可以再写关於阿富汗人的故事。」瓦希德说:「告诉世界上的其他人,塔利班是怎么对待我们国家的。」

「嗯,我不……我不算是那种作家。」

「噢,」瓦希德说,点点头,有些脸红。「当然你最清楚。我不是要建议……」

这时,玛莉安和另一个妇人走进来,手上的小托盘放了两个茶杯和一只茶壶。我站起来致意,把手放在胸前,低头鞠躬。「你好。」我说。

那个妇人的面纱遮住下半张脸,也对我鞠躬。「你好。」她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说。我们眼神没有交会。我站着,等她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