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2 / 2)

妇人把冒着烟的茶放在我面前,退出房间,没穿鞋的脚完全没发出任何声音。我坐下,啜了一口浓浓的红茶。瓦希德终於打破令人不自在的沉默。

「什么事让你回到阿富汗的?」

「什么事让他们全回到阿富汗来,亲爱的哥哥?」法里说。他是对着瓦希德说,但轻蔑的目光却一直盯着我。

「去!」瓦希德厉声地说。

「永远都是一样的事!」法里说:「卖地,卖房子,拿了钱,像老鼠一样逃之夭夭。回美国,带一家老小到墨西哥去渡假!」

「法里!」瓦希德怒斥。他的孩子,甚至法里,都有些畏缩。「你一点礼貌都没有吗?这是我家!今天晚上阿米尔大人是我的客人,我不容许你这样侮辱我!」

法里张开嘴,似乎要说什么,但又放弃,一句话都没说。他颓然靠在墙边,低声喃喃自语,把残废的脚盘叠在完好的那只脚上。

「原谅我们,阿米尔大人。」瓦希德说:「从小,我弟弟的嘴就比他的脑袋快两步。」

「是我的错,真的。」我说,努力想在法里的注目下挤出微笑。「他没冒犯我。我应该向他解释我为什么要到阿富汗来。我不是来卖财产的。我要到喀布尔去找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瓦希德重复我的话。

「对。」我从衬衫口袋掏出那张拍立得照片。看见照片里的哈山,又再次撕裂了哈山之死造成的、刚结痂的伤口。我只能转开视线。我把照片递给瓦希德。他仔细看着。抬头看看我,又看看照片,再抬起头问:「这个男孩?」

我点点头。

「这个哈札拉男孩。」

「对。」

「他对你很重要吗?」

「他父亲对我很重要。就是照片里的那个男人。他已经死了。」

瓦希德眨眨眼。「他是你的朋友?」

我直觉想说「是」,彷佛心灵深处想要保藏爸爸的秘密。但是,谎言已经够多了。「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我勉强承认。又加上一句:「同父异母的私生弟弟。」我旋转茶杯,玩着把手。

「我没有刺探的意思。」

「你并没刺探。」

「你要怎么安顿他?」

「带他回帕夏瓦。那里有人会照顾他。」

瓦希德把照片交还给我,细瘦的手搭在我肩上。「你是个可敬的男人,阿米尔大人。真正的阿富汗人。」

我内心汗颜。

「今晚能请你到家里来真是太荣幸了。」瓦希德说。我谢谢他,趁机瞥一眼法里。他低着头,玩弄着草蓆破烂绽开的边缘。

※※※

一会儿之后,玛莉安和她母亲端来两碗热腾腾的蔬菜杂烩和两条面包。「很抱歉,不能请你吃肉。」瓦希德:「现在只有神学士才有肉吃。」

「这看起来很棒。」我说。的确很棒。我让他和孩子吃一些,但瓦希德说我们抵达之前他们已经吃过了。法里和我卷起袖子,把面包浸到杂烩里,用手抓着吃。

我吃的时候,注意到瓦希德的那三个男孩,全都瘦巴巴,满脸脏兮兮,一头棕发剪得短短的贴在头上。他们偷偷瞥着我的电子表。最小的那个在他哥哥耳边窃窃私语。哥哥点点头,目光仍然没从我的手表上移开。最大的那个男孩──我猜他大约十二岁──前摇后晃,紧紧盯住我的表。晚餐之后,我在玛莉安端来的陶碗里洗洗手,然后问瓦希德,可不可以送他的儿子一个礼物。他说不可以,但在我的坚持之下,他很不情愿地答应了。我取下手表,给最小的那个男孩。他羞怯地说:「谢谢。」

「这会告诉你世界各地城市的时间。」我对他说。男孩们礼貌地点点头,相互传递,轮流试戴。但他们终究失去兴趣,不久,手表就被留弃在草蓆上。

※※※

「你应该告诉我的。」后来法里说。瓦希德的妻子帮我们铺好草蓆,我们并肩躺下。

「告诉你什么?」

「你为什么会到阿富汗来啊。」从我见到他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在他声音里听见的那种粗鲁语调,此时已不复存在了。

「你又没问。」我说。

「你应该告诉我的。」

「你没问。」

他转身面向我。手臂环在头上。「或许我可以帮你找那个男孩。」

「谢谢你,法里。」我说。

「我错看你了。」

我叹口气。「别恼了。你看得没错,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

他的双手被绑在身后,粗绳紧紧勒进手腕的肉里。黑布蒙住他的眼睛。他跪在街上,在一条死水沟旁边,头垂在双肩之间。他摇晃祷告,双膝在粗糙的地上摩抆,长裤渗出血来。这时已近黄昏,他颀长的影子在石砾地上前后晃动。他低声喃喃自语。我走近一些。「千千万万遍,」他说。「为你,千千万万遍。」他来回晃动。他抬起脸。我看见他上唇有道浅浅的伤痕。

并不是只有我们。

我先看见枪管。然后是站在他背后的那个男人。他很高,穿着人字形纹呢背心和黑色的头巾。他低头看着身前被蒙眼的男子,眼里只有无垠的空洞。他退后一步,举起枪。抵住跪着那人的后脑勺。一刹那间,消退中的阳光正好照在枪管上,闪耀着。

来福枪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我顺着枪管的上弧形,看见嘶嘶冒烟的枪口后面的那张脸。──穿着人字形纹呢背心的人──是我。

我惊醒,尖叫声卡在喉咙。

※※※

我走到外面。站在半圆月的晦暗银辉里,抬头望着布满星星的夜空。蟋蟀在夜幕笼罩的黑暗里唧唧叫,一阵风掠过树梢。我光着脚,脚底的土地凉凉的,突然之间,跨过边界之后,我第一次感觉到,我回来了。在这么多年之后,我又回家了,站在我祖先的土地上。就在这片土地上,我曾祖父在去世前一年娶了第三个妻子。他死於一九一五年袭击喀布尔的霍乱传染病。这个妻子帮他生下前两位妻子都没能生出来的儿子。就在这片土地上,我祖父和纳狄尔国王一起打猎,射杀了一头鹿。我母亲死在这片土地上。也是在这片土地上,我奋力争取父亲的爱。

我倚在一面泥墙旁坐着。我突然对这片古老的土地涌起亲情……让我自己很诧异。我去国已久,久得足以遗忘与被遗忘。我在异地有个家,对睡在我倚着的这面墙里的人来说,那儿或许是远如另一个银河系的地方。我以为自己已经遗忘这片土地。但并没有。而且,在半圆月淡薄的光芒里,我感觉到阿富汗在我脚下哼唱着。或许阿富汗也还没遗忘我。

我往西望,觉得很不可思议,就在山脉的那一边,喀布尔犹然存在。真实的存在,而不只是邈远的回忆,不只是《旧金山纪事报》第十五版美联社报导的标题。在西方的山脉那边,有座沉睡的城市,是我那兔唇弟弟与我追风筝的地方。就在那里,我梦里那个蒙眼男子莫名冤枉地命丧黄泉。曾经,就在山的那边,我作了抉择。而现在,四分之一世纪之后,那个抉择把我带回这片土地上。

我正准备回屋里,却听见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我认出其中一个是瓦希德。

「──孩子们都没得吃了。」

「我们是挨饿,但我们不是野蛮人!他是客人哪!不然我该怎么做?」他的声音显得很勉强。

「──明天找些东西来吧。」她听起来快哭了。「我该怎么养──」

我踮脚走开。我现在才明了,为什么那些孩子对手表没兴趣。他们看的不是我的表。他们看的是我的食物。

※※※

第二天清晨,我们道别。我登上那辆越野车之前,谢谢瓦希德的招待。他指着他背后的小房子。「这是你的家。」他说。他的三个儿子站在门口望着我们。最小的一个戴着手表──在他窍瘦的手腕上荡来荡去。

车子开动之后,我看着侧照镜。在车子卷起的尘土中,孩子们簇拥着瓦希德。我突然想,如果是在另一个世界,这些孩子不会饿得连跟在车子后面跑的力气都没有。

那天稍早,确定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我做了一件二十六年前做过的事:我将一把皱巴巴的钞票塞进垫蓆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