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2)

鱼龙舞 默默猴 5519 字 2个月前

第十一折 谁主英雄,儿女无欺

指剑奇宫向来只收男徒,除资质出身,还有条不成文的规矩,非好看的美男子不取,约莫考量鳞族的体面,不欲杂入劣枣歪瓜,江湖上人尽皆知。

从这伙明显来自龙庭山的锦装少年至此,独孤寂等便留上了心。

然而「日后铁板钉钉的奇宫之主」云云,仍是教梁大小姐忍不住搁下茶盅,几欲转头,听爱郎咳嗽提醒才回神,幸好未露马脚;贝云瑚眉心微拧,似对这句话颇有意见,只忍住了转头瞧瞧是哪个大言不惭的小鬼所发。

名为「应风色」的少年生得高大颀长,一身白衣如雪,已隐有成年人的体魄;唇上汗毛细细,稚气未脱的五官英俊疏朗,然而紧锁的眉间深如刀镌,只这一处半点也不像孩童。 还有刻意压低嘎嗓的说话方式也是。

「有雄心而无实力,就是笑话而已。」他一脸严肃,却不像生气模样,应是天生面冷,不惯嘻笑。 「龙大方,在你眼里,我是笑话么?」

被唤作「龙大方」的锦衣少年存心逗他开口,腹笥已备,涎着脸回身,一阵勾肩搭背。 「师兄你是当不了笑话的。这个缺呢小弟已占啦,便是你,想抢我一样要翻脸的。」

「……去你的!」白衣少年冷哼着挣甩开来,两人四臂一阵推攘,渐渐憋出笑意,只不想在外人面前笑出,便如寻常市井顽童。

万没料到,是那殭屍一般的苍白男子开了口。

「龙大方,你这嘴皮没点长进,专门惹是生非啊!」

矮小的锦衣少年一怔,这才认出他来,睁大双眼,兴奋上前:「师——」却被白衣少年拉住。

「攀什么关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人家瞧不上风云峡,咱们又何苦硬贴热脸?」说得冷硬决绝,半点不留情面,不管「师」字之后接的是什么,都不许他出口。

锦衣少年的神色全无尴尬,彷佛听了个笑话似,安抚般拍拍那白衣少年应风色的臂膀,径对杨三笑道:「你呀,好生招呼我师兄!看座看座。」拉白衣少年於远处坐定,起身招呼次第行来的其他师兄弟入座,顺风顺水地拐了几个弯,自然而然绕回男子身畔,拱手亲热道:「您老人家身子大好了。弟子久疏问候,实在不像话,来给您老磕头。」果然不带称谓,也不算拂逆师兄。 那白衣少年应风色索性扭头,负气自斟自饮,看似成人的修长背影,二度流露出合乎年纪的孩子气来。

殭屍男子一敲那「龙大方」的脑壳儿,随手拽起。

「少来这套。你怎么净长膘不长个儿,饭吃到哪儿去了?」龙大方嘻皮笑脸:「想您啊,吃啥都没滋没味,今儿见了您,肯定能多吃几碗。是了,什么风把您吹来弟子的老家?」

「采办点日用,不是专程来的。」往寄附舖一抬下巴。

龙大方遥见舖里指挥若定的男童,忽然会意,惊喜道:「那位可是师弟——」蓦听师兄一声断喝:「龙大方!」

应风色砰的一声放落茶盅,显是动了真怒。

锦衣少年不敢违拗,向殭屍男子连声告罪,正欲离去,忽露迷惘之色,端详片刻才冲疑道:「小……小婶婶?」却是对着贝云瑚喊。

丑新娘落落大方。 「你是俱儿吧?我记得你。你上山后改的名字,太爷同我说过,我却忘了。」

龙大方收起快摔落桌顶的下巴,老实巴交道:「初到风云峡时,师长给起了名儿,管叫'飓色'。飓风的飓。」有意无意瞟了殭屍男子一眼。

贝云瑚颔首。 「龙方飓色。嗯,挺好听的。怎么有空回来?」

「不瞒婶婶,我师兄代表本宫往白城山,参加剑塚顾副召集的六大派之会,山上各脉都派了弟子去长见识。我许久没回家,回程游说众师兄弟绕点路,来始兴庄嚐嚐风味小吃,顺便瞧瞧太爷。这几位……是小婶婶的朋友?」真正想问的,兴许是贝云瑚如何识得那殭屍般的男子。

「萍水相逢罢了,说不上朋友。」

「喂喂,要会帐了你才这么说,太不够意思啦。」独孤寂哈哈一笑,冲那名为「龙方飓色」的锦衣少年一举杯,满面讨好。 「原来是龙方家的孙少爷,真是幸会幸会。本地有什么风味小吃,还望孙少爷指点一二。」

龙方飓色一伸短臂,亲热地搂他肩膀,满嘴大人话,与稚气未脱的面庞有着强烈的扞格之感。 「都好吃!诸位尽管吃喝,算在我帐上,千万别客气!」嘻嘻哈哈踅回应风色处,来去直如一阵风。

独孤寂哭笑不得。 上一个敢对十七爷勾肩搭背的人叫独孤弋,据悉是本朝开国皇帝,号称寰宇无敌,乃古今帝王中武功第一……这小屁孩毛都没长齐,蹭脸熟倒是好手,莫说闪躲,独孤寂连震开手臂的念头都不及生出,小家伙已扬长而去。

「这人好厉害啊!」阿雪忽道。 「大家……都喜欢他。」

贝云瑚摩挲男童发顶,淡然道:「他就算心里不欢喜,也不会说出来的。他爹本在央土经商,被人坑害,赔光本钱不说,欠了一屁股债,遂在饮食里下毒,一家三口同赴黄泉。

「我那死去的相公说,他这个哥哥一向心软,约莫药下得不够,谁也没毒死,三人在地上痛苦打滚。他爹疼得狠了,把心一横,摸索着利刃要给妻儿一个痛快,护子心切的大嫂极力抵抗,混乱中误杀大哥。娘俩奋力爬到屋外,呕出毒质,这才逃过一劫。

「回始兴庄不久,他娘也病死了,那年俱儿才六岁罢?太爷不知拿这孩子怎么办,索性送上龙庭山。要不,寻常鳞族六大姓的子弟上山记名,哪有像他待这么长的?」

龙方飓色——其实他更喜欢被唤作「龙大方」——听不见远处四人对话,挨着应风色挤蹭落座,嘻皮笑脸与师兄赔小心,不见卑微怯懦,是谁哄着谁简直一目了然;也不知是不是听了他悲惨际遇的缘故,那股子油滑教人讨厌不起来,也算奇事一件。

十七爷总不好抓他回来打一顿屁股,摸摸鼻子举杯欲饮,又有些不甘心似的,对贝云瑚哼笑:「你侄子挺有一手啊,小婶婶,将来能吃四方饭。」贝云瑚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用红丝帕仔细包好,推过桌面:「乖,婶婶给你见面礼。要平安长大啊。」

独孤寂一口酒喷出,吓得梁燕贞跳起来:「十七……脏死了!」

「你他妈——」落拓侯爷差点没给呛死,猛拍胸膛。

正欲抄起丝帕扔回,一缕幽甜钻入鼻腔,馥郁温融,中人欲醉。 这帕子本是贴肉收在她怀襟里,想也知道这诱人的乳香从何而来;贝云瑚与他的眼神一触,微蹙蛾眉,神情变得有些古怪,冷不防一探柔荑,便要将丝帕团子攫回。 独孤寂却抢先夺过,示威似的举在耳畔,笑得坏极:「谢谢婶婶。等我长大了,头一个让小婶婶知道。」只觉手心所握温温湿湿,有明显的液感,却比汗水稠浓,湿濡处也不像汗沁,范围更小,量也少得多,然而甜香更加浓郁,彷佛握了把温热生乳,乳香脂滑从指缝间溢出,爆炸似的甜润攫取了他全部感官。

感受到一旁小燕儿的杀人视线,独孤寂生生忍住了凑近鼻端的冲动,顺手收进怀里。 贝云瑚的动摇不过一瞬之间,眼见是拿不回帕子了,索性不纠结,转过窍直粉颈,望向走入广场的最后一拨人。

为首的中年男子一身锦衫华服,金冠束发,外披织锦大氅,年岁是这群奇宫人马中最长的,看似四十许,仪表堂堂,然而双颊微凹,修剪妥适的燕髭鬓角隐现灰银,兼且神情严肃,说是五十多岁也不为过。

一见他来,三两分坐的少年们纷纷起身,「长老」的招呼随中年男子的步履一路迤逦,次序井然,应是这群轻浮少年最有规矩的一刻。

形容威严的中年人握了捆书简,身畔弟子背着覆布竹架,从布巾底下露出的黑影推断,书架里堆满了类似的竹卷。

中年男子昂首阔步,目不斜视,毋须逞骄露横,自有一派贵胄风范,连跑堂杨三也不敢造次。 中年人本是径直走向应风色那一桌,却在独孤寂等人的桌畔驻足,盯了那殭屍一般的苍白男子片刻,微眯的眼眸一眦,迸出一抹精光。

「是你。」虽乍现倏隐,已令梁燕贞心头一震,难以与之相对。

(这人是……是顶尖高手!)

殭屍男子却没事人儿似的,一拨浓发露出瘦削的面庞,怡然道:「许久未见,咱们就别拘俗套啦。我起身不便,这儿还有其他朋友,不招呼你坐。」自饮一杯,倒转杯口以示无余。

中年男子点头。

「逍遥不履城山遍,渌水秋泓一寸心。我一直都很羡慕你。」

「太羡慕的话,山上就要伤脑筋了。」殭屍男子耸了耸肩。 「他们还不算太糊涂,终是教勇於任事的人披上了紫鳞绶。」

梁燕贞垂落视线,见中年男子腰间系了条靛黑带子,在逐渐微弱的日光下,回映着斑斓的紫红鳞纹,大吃一惊:「他……他竟是奇宫的紫绶长老!」娇躯绷紧,本能去握短枪包袱,却被爱郎按住。 独孤寂拇指轻扣女郎脉门,度入一股绵和真气,梁燕贞顿觉浑身暖洋洋提不起劲,惶急、紧张、悚栗……等,俱都荡然无存。

梁大小姐并非少见多怪,惊诧完全是合理的。

指剑奇宫的披绶长老分紫、白、金、青四等,其中以紫鳞绶身份最高,地位最隆,便在奇宫最盛时,各脉披紫鳞绶者不过一二,是有资格代表一脉竞逐宫主大位之人。 独孤寂闯山所能遭遇的最强阻力,就在这些紫鳞绶当中。

无论男子身属何脉,一旦知晓阿雪的身份、十七郎的企图,这始兴庄的樗树广场立成修罗战场。 整座龙庭山,绝没有能容忍毛族入主的派系,遑论个人。

中年男子目无余子,专心同殭屍男子交谈,很难说是忌惮、尊敬,抑或交情深厚,也可能兼而有之。 「见过风色和飓色了么?」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殭屍男子再斟一杯饮尽,倒转杯盏。 「有你照拂,没啥好不放心的,别跟人说见过我就好。不喝了不喝了!苦酒难醉,劣酒则非……孙少爷,你们庄里就卖这种破烂玩意儿?」仰天打了个大大的酒嗝,砰的一声,五官朝下,整颗脑袋直挺挺地摔在桌板上,未几传出如雷鼾响。 看来这一砸没能把他鼻梁骨砸平,依旧有出有入,吞吐自如。

同桌四人眼明手快,各自端盘揣碗,总算没被他的头鎚砸翻酒食。 中年人眸光如电,不动声色旋扫一圈,拱手:「龙庭山下,来者是客。区区惊震谷奚无筌,敢问诸位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却是对独孤寂说。

——果然是奇宫「无」字辈的高人!

指剑奇宫雄峙东海,传承逾四百年,近五代「是物寒无色」之中,「寒」字一辈既无建树,人丁又寡,如先宫主应无用等「无」字一辈的人杰英才,多由「物」字辈的诸长老隔代育成,以致物字辈趋於凋零的三四十年间,龙庭山均由无字辈当家,在武林中亦属罕见。

若非十年前那场牵动武林的妖刀之乱,奇宫折损大量无字辈菁英,往后二三十年内,指不定还是这辈人的天下,也不致沦落到眼下这般,由一名无字辈领着十几二十个色字辈小娃娃出门的窘境。

东海乃天下武道滥觞,指剑奇宫卓尔立於东海武道之巅,位列「三铸四剑」正道七大派,份属四大剑门,源远流长,门户既深,外人难知根柢。 然而即使是梁燕贞,也知「无」字辈主宰奇宫逾三十年,从五六十岁的隐逸高手,到二十啷当的年轻小伙子都有可能是无字辈,本领却有云泥之别。

「奚无筌」这个万儿梁燕贞闻所未闻,但她本就喊不出几个奇宫的高手来,此人既腰系紫绶,肯定是惊震谷一脉的头人,威仪气度亦非泛泛,断不是傅晴章之流可比。

「老子呢,是'其他朋友'。」谁知独孤寂懒惫一笑,依序指来。 「这是'其他朋友'的女人、'其他朋友'的小孩,还有路上随便捡来的丑新娘。在此多多拜上尊驾啊。」连拱手都毫无诚意可言。

这种程度的敷衍,本身就是针对。

梁燕贞几欲晕厥,奚无筌身后的弟子们无不色变,几个血气方刚的手按剑柄,怒喝道:「你说什么!」余桌的奇宫弟子也怒目而视。 龙方飓色本欲上前打圆场,却被应风色拉住。 白衣少年神色凝肃,冲师弟摇了摇头,细细打量出言不逊的落拓侯爷,全神戒备。

「不得无礼。」奚无筌举掌制止,面不改色,朝独孤寂一拱手:「打扰了,请。」从容走到应风色那桌落座,众人才跟着坐下。

奚无筌目光挪远,冲不远处挤满了嫡系惊震谷弟子、不住嘻笑打闹的一桌扬声道:「无碧,过来坐。」一名十六七岁的大男孩浑身剧震,白着脸踅过来,垂头丧气如赴刑场,夹着尾巴坐在他身侧。

奚无筌翻过茶盏,搁在他面前,龙方飓色见机极快,赶紧为面色煞白的年轻人斟满,笑道:「喝茶,平师叔。」其实平日里厮混戏耍,他们都管这没大几岁、内向害羞的年轻人叫「小师叔」,不无促狭奚落之意。 龙大方料奚师伯对这个「小」字定然不喜,巧妙避过了这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