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2 / 2)

鱼龙舞 默默猴 5519 字 2个月前

平无碧是元太师叔生前收的关门弟子,也是整个龙庭山上最后一位无字辈。 元太师叔坐化后,奇宫里就再没有寒字辈了,按理也不能再出无字辈。 毕竟「代师收徒」份属非常,若非遇上存亡绝续的关头,等闲不得轻用。

於是乎,明明该是色字辈的「小师叔」,倒楣地成了无字辈。 在龙大方看来,奚师伯是真拿小师叔当平辈,不让他和他们玩在一块,以免乱了规矩,督导他的日课也特别严格,平无碧畏如猛虎,成天嚷着想死。

「你都不知道风色多羡慕你。」

有一回他实在听不下去,把平无碧拉到一旁,皮笑肉不笑的,故意用阴阳怪气的口吻吓唬他。 「刀头舔血,生死顷刻,你以为走江湖是过家家?武功多高都不嫌高。挨不了辛苦你就回家种地去!少在这儿唧唧歪歪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你跟师叔这样说话,我告师兄去。」惊震谷一贯没出息,但这小师叔在里头也算奇葩了,就没谁能讲出这等孬词来。

龙大方在掌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搓掌撮拳,笑眯眯搁他脸上。 「对不住啊,小师叔。要不我同小师叔道个歉?保证啪啪地响,又热又爽。」

风云峡打架都来真的,绝不掺水。 平无碧登时缩卵,没敢再摆师叔派头,见应风色上前将龙大方拉开,料想应不致挨揍,大着胆子嚅嗫道:「同是山上人,你们风云峡最爽了,上头也没人管,爱怎的便怎的……不是只有我说,大伙都羡慕你们哩。」

应风色停下脚步。 原本被他推着走的龙大方面色丕变,要拉已然不及。 应风色霍然转身,「喀喇!」一拳陷入平无碧颊畔的树干,碎片渣刺混着迸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脸温黏。 平无碧顿觉满眼赤红,以为脑袋开了花,双膝一软,瘫坐在地。

平日总以贵胄自居、端着一副大人架子的应风色,恶狠狠地俯视他,彷佛用眼神就能将他碎屍万段。 平无碧从未见他如此狰狞,更不明白何以如此。 本来人就少的风云峡,如今只剩应风色和龙大方,龙大方还是山下来的记名弟子,就算没学会半点武功,也不算个事,反正冲早要离开。

大家都羡慕死他们了,真的。

俩小孩占着一脉的据地资源,镇日吃好喝好,任意使唤仆役,上头还没有烦人的师长,想干嘛就干嘛,做神仙都没他们俩逍遥。 应风色干嘛为了这种好事大发雷霆?

翌日,手上包着绷带的应风色,若无其事出现在众人面前,但那拳的恐惧从此深植平无碧心中。 被奚师兄抓来这一桌,给他平生最怕的三位煞星围在中间,简直是活生生的恶梦。

「别忘了你的身份。」奚无筌垂眸饮茶,并未看他,刻意压低声音,不想让他在两名色字辈的「后辈」面前,被训斥得太过明显。 「你是他们的师叔,莫行惹人非议之举。」

「我没……明白了,师兄。」

奚无筌一眼就将他无力的辩驳瞪回去,忍住了冷哼的冲动。

他年轻时的性子远远称不上雷厉风行,硬要说的话,也就是疏放一些、贪爱自由,否则也不会得到「酒颠诗魔」的浑号。 经过渔阳的惨痛教训,现在他总是时时提醒自己,「不走极端便是福」。 无碧这孩子是软弱了些,但本性还是好的,就慢慢教起罢。

如果能多像风色一些,就好了。 奚无筌心想。 只不知其他各脉的老家伙们,是不是也如自己一般的想法。

中年男子瞥了瞥端坐如恒的白衣少年,这敏锐的孩子却未像往常那样,夷然无惧、甚至跃跃欲试地转过目光,迎接挑战,而是垂敛眼眸,啜饮着淡薄的粗茶。 这已说明许多事。

他不想谈。 关於师长,关於偶遇,关於风云峡的未来……他通通不想谈。

就算是如此出色的孩子,也有闹脾气的时候啊。 奚无筌暗叹着,提声道:「小二哥,拿点吃食来可好?咱们一路行旅辛苦,想在此歇歇腿脚。」杨三回过神来,砰的一声,阖上最后一条门板,嘶嘎粗哑的声音从门隙间传出:「不卖不卖!本店打烊啦,太阳下山前要封庄,喝完茶快走罢!」

众人面面相觑。 距离舖门最近的一桌四人霍然起身,其中三人按住剑柄,一人便要上前卸开门板,将这无礼至极的乡人拖将出来,狠狠教训,却遭奚无筌制止。

乌浓须鬓间夹着缕缕银丝的中年人望了龙大方一眼,身形矮壮的少年难得不见嘻皮笑脸的模样,只是欲言又止。

奚无筌看在眼里,借举杯掩口,道:「原来这就是你带我等来此的目的。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有异的?」

「弟子也不好说。」龙大方露出一丝愧色,低道:「就是今年罢?往年只有过年才回,待三两天便走,也不觉怎的。今年除了过年,小婶婶过门时回来几天,小叔叔过世时又待了大半个月,才觉得处处透着不对劲。」

一直缩在凳上的平无碧会过意来,瞠目结舌:「你……你是故意赚大伙来此?绕了一大圈还兼程赶路,根本没有什么风味小吃?龙大方!你连我师兄都敢——」声调不觉扬起。

奚无筌冷冷一睨,按桌低喝:「噤声!」内力贯通竹简,如蛇窜过桌板,一瞬间透胸闭穴,平无碧最末一个「骗」字尚不及出口,忽垂首不动,张嘴冒汗,眦目垂涎,状甚狼狈。

这趟白城山之行虽不赶时间,但回程绕道章尾确是兜了大圈,换成别的长老,肯定嫌麻烦,非但不允,少不得要教训龙大方一顿。

但奚无筌在所有披绶长老中,最不拘门户之见,对各脉弟子一视同仁,绝不徇私。 龙大方从得知奚长老领队起,便有了假道借兵的心思,沿途力陈家乡的风味小吃、人情风土,说得众人食指大动。

奚无筌一向鼓励弟子们增广见闻,才带了忒多年轻人下山,遂应龙大方之请,来到始兴庄。

应风色虽觉有异,但以为只是师弟想家罢了,此际才知有这等内情,不禁蹙眉转头。 「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龙大方苦笑:「就觉得不对劲,至於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村里的人有些奇怪,但又不是个个都怪……总之就是很不对劲。况且光咱俩来瞧,万一真有什么事,也派不上用场——」见师兄神色一黯,惊觉此说伤人,小声道:「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恼我。」

「不,你说得对。」

应风色沮丧不过一霎,随即正色道:「始兴庄处处透着古怪,必有蹊跷。」转对奚无筌。 「长老,龙大方假公济私,诓骗长老来此,的确是大大的不应该。我风云峡如今人寡力弱,不能为门下解难,弟子忝为代理,亦有责任,回山之后任凭长老处置,绝无怨言;今日之事还望长老不弃,为弟子们一探究竟。」

「……师兄!」龙大方心中感动。 应风色伸出食指,示意他「别说些恶心巴啦的」。 锦衣少年面露微笑,举拳与他拳面轻触,一切尽在不言中。

「村里的不对劲……」奚无筌朝丑新娘和落拓贵人那桌一瞟:「是从外头来的么?」

龙大方摇头。 「那三人我是头一回见。小婶婶我不是很熟,但她待人挺好的。小叔叔死的时候她一滴眼泪也没掉,庄里的人都在背后议论,我看得出她其实很悲伤,不会是坏人。」

「那就是村子里的问题了。」

应风色环视四周窗牖紧闭、宛若死城的街道,最后定睛於门板封起的茶舖前。 门缝里一只黄浊无神的眼睛与他相对,不闪不避,意味不明,怪异得难以形容,不知是杨三抑或其他人。

「章尾龙方氏乃鳞族六姓之一,非是外人。无论出了什么事,我奇宫诸脉均不能袖手自外,否则失情悖理,徒惹讪笑。」奚无筌思量片刻,放落茶盏,沉声道:「下回有事,你们须直告师长。惊震谷与风云峡虽属两脉,却是在一个宗门之下,在'长老'的身份之前,我先是你们的师伯。这声师伯难不成是白叫的?」二少交换眼色,欣喜若狂,心上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叩!」茶盏抵桌,潜劲又至,平无碧被封的血脉顿时解开,身子一颤,垂落双肩,大口大口吐息。

奚无筌复斟且饮,悠然提气道:「就喝茶,喝完再走。龙庭山近在咫尺,咱们不赶时辰。」这是说给所有人听——包括随行弟子,以及躲在门缝后窥视的不明人等——奇宫众人明白长老之意,纵使对龙大方有怨,也无人敢再投以愤懑的眼神。

独孤寂本想激他一激,当是闯山前练练手,不料奚无筌非仗势侵凌之辈,挑衅顿失标的。 十七爷敲着殭屍男子脑袋旁的桌板,笑道:「到底是他修养好呢,还是你面子​​大,忒能镇住场面?」殭屍男子兀自呼呼大睡,并未搭理。

落拓侯爷将目光转至对面的丑新娘。

「'酒颠诗魔'奚无筌,乃现今奇宫惊震谷一脉的头面人物。」贝云瑚好整以暇,淡淡说道。 「武功如何,我没资格评论,不过这位奚长老之所以身居高位,靠的不全是武艺,而是旁人难及的英雄事蹟。」

独孤寂冷笑。 「奇宫无字辈里,除失踪多年的宫主应无用外,只'琴魔'魏无音和'刀魔'褚无明二人堪称英雄,可惜一死一残,已自江湖除名。这捞什子'酒颠诗魔'听来就不像个能打的,有甚了得?」

琴、刀二魔扬名天下,皆与十年前的妖刀之乱有关。

当其时,妖刀蛊惑人心,杀戮极重,正道无法抵挡,遂有长者召集六位侠士,合称「六合名剑」,以正剑破邪刀,最终在天雷砦一役,除去集三刀邪异於一身的刀屍蛊王,使武林恢复平静。

这场灾祸几乎将东海正邪派门卷入,死伤枕借,且不说牵连百姓处,光是牺牲的高手之众,已是百年间所仅见,乃至乱平十年来,东海武林元气未复,无论武学或宗门,都出现难以弥补的断层。

若无「六合名剑」弭平妖刀,不知要造成何等灾害,故这六位一时俊杰,才享有英雄的声誉尊崇。 江湖之中不乏人面极广、地位甚高的豪杰耆宿,却不能僭称英雄,「酒颠诗魔」奚无筌也不应例外。

「这位奚长老的英雄事蹟,恰与妖刀有关。」贝云瑚不慌不忙,娓娓道来:「早在四柄妖刀浮上台面、以杀戮开启蛊王之争前,妖刀之一的'赤眼'已於东北渔阳地方现世,为祸甚烈。这柄赤眼相较其余三刀,非以快利见长,也不是特别嗜血好杀,却能蛊惑女子,令她们心甘情愿为刀所役,无声无息地暗杀父兄、丈夫乃至情人;光凭这点,便足以瓦解渔阳地方的武林势力。」

当时白马王朝尚未建立,旧朝既倾,天下纷扰;饶以形势严峻,在妖刀之乱将末,东军统帅独孤弋仍派心腹前往调查,并於事后写成《建武威宏妖金始末考》一书,卷帙浩繁,钜细靡遗,可惜成书於独孤寂两次造反之间,十七爷身陷囹圄,无缘得见,还得从一名萍水相逢的少女口中知悉。

「蛊惑女子……」独孤寂瞧不得她那了然於胸的万事通模样,没词儿也要硬挤出话来,搓手嘿嘿几声,笑得无比猥琐。 「莫不是刀上涂了春药?」

贝云瑚撮拳击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当年操纵妖刀的阴谋家一直没能找到,原来这赤眼却是十七爷干的好事。」

「……有这种刀,怎不给爷来一把?」独孤寂活像吞了只苍蝇,没好气道:「说下去说下去,别卖关子。你想讨赏钱不成?」

贝云瑚淡淡一笑,续道:「这赤眼刀不但能操控女子,刀上还有一种奇特的淫毒,能将贞洁烈女变成荡妇,无药可解,在渔阳地方害了许多人。那渔阳位於东海道的东北一隅,与北关接邻,向为北域门户,虽有许多古老门派,毕竟偏僻了些,纵使闹得沸沸扬扬,正道七大派等俱未上心,便听说了也不在意。

「恰巧有名奇宫的'无'字辈高手,昔日得宫主所允,离山隐遁,远走渔阳,被卷入赤眼之祸,龙庭山因而掌握了更清楚的事态,始知其危。然而奇宫无主,谁也拿不了主意;与这名高手交好的师兄弟们,又或他脉中心肠滚热、见不得门里颟顸作派的弟子,纷纷以个人的名义赶赴渔阳,欲救援同门,除魔卫道。」

「这般热血的开头……」独孤寂喃喃道:「肯定有个惨澹的收场。」

「你怎么这样说!」梁燕贞正自向往,闻言圆瞠美眸,嫌爱郎大煞风景。

「我不知道这样的结局算不算惨澹。」贝云瑚轻道:「据说前后赶赴渔阳的无字辈弟子,共计二十五名,最后只一人活着回来。数目虽少於妖刀正式祸世,因挺身对抗而不幸牺牲的门人,他们却完成了一件很伟大的事,对消灭妖刀有着深远而关键的影响。

「为此,在龙庭山通天壁的知止观里,以及天雷砦下的忠勇英烈祠偏殿,都配祀着这廿四人的牌位,以纪念他们伟大的贡献。」

独孤寂一语成谶,却没半点欣喜得意的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似有些黯淡。 梁燕贞无言以对,半晌才接口道:「活着回来的……就是那位惊震谷的奚无筌奚长老了吧?那件'伟大的贡献'……又是什么?」

「解方。」贝云瑚正色道:「他带回了赤眼淫毒的解方。在其后的妖刀圣战之中,再没有女子因此受辱惨绝。你说这样的人,算不算英雄?」